悲痛的哭声在安静的屋子内回荡, 但却没有人去制止墨玲这堪称是放肆的举动。
“……为什么,大家都只是想要好好生活,变成浮民是我们的错吗?被那个人欺骗是我们的错吗?到底是谁的错, 让我们变成这样啊!”
墨玲哭嚎着喊出了在心头积攒了许久的质问, 年轻又稚嫩的声音让在场的人无不触动。
在好似在苦汁中浸泡的日子里,无数人的苦难酝酿成了她这个疑问,但是没有人可以回答, 她也没办法从生活中得到答案。
大家的脸上都是忍耐到悲伤的神情, 本来就是苦涩地艰难生活了, 如果再去探寻这苦难的源头, 只会让他们更加绝望而已……
但是——
“不是你的错。”
茶朔洵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文光看向那双眼睛,里面有些东西深深似海,又沉沉如山……
——啊,这个人就是自己选择的君主啊。
文光读懂了他的心意。
一抹会心的微笑在他的唇角弯起,他垂下了眼眸。
“天象有错,这是天灾,原朔州侯有错,这是人祸, 但是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不是最大的错误……”
茶朔洵轻轻叹息着, “……犯下了最大的错误的,是国家啊。对天灾没有反应,置苦难的百姓于不顾, 让他们无助地沦落为浮民……”
他看了一眼双目红肿,眼下犹有泪痕的墨玲, 隐去了那样冷酷又高高在上的目光,神色宁静又悲悯。
“没有在第一时间甄别出恒光那种败类, 让本就艰难生存着的百姓们沦为他砧板上的鱼肉……”
墨玲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笑容,像是承受着一切,背负着一切,那么沉重,却又那么让人安心。
“是国家犯下了无作为的罪啊。”
茶朔洵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他的目光对现在的墨玲来说也太过复杂。
但是墨玲从幼年时便一直不得安宁的内心,却在这一刻无端地稳稳落了一下来……
“不作为有时候就是最大的错误。这是“怠惰之罪”!”
文光终于露出了微笑。
“你只是个孩子,一直以来你都做的很好了,辛苦你了,墨玲。”
文光摸了摸墨玲枯黄的头发。
沉沉的,稳稳的力度落在了她的头上,就像是一阵风,终于吹散了这个虽然年幼,但却已经历经沧桑的少女心头的浓云。
眼泪再一次从眼眶中留下,但是这一回,墨玲却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因为无助和绝望而哭泣了。
女官给墨玲擦了擦眼泪,她慢慢地收住了泪水。
“我是偶然听到朔……大逆罪人的话的。”
文光听到墨玲称呼的不自然,知道她还没有习惯对恒光称呼的改变,因此微笑道:“按照你习惯的称呼就好了。”
墨玲怯怯地点头,然后攥着手帕,看着文光和茶朔洵说道:“我因为嘴巴很紧,所以被州侯的家宰选中,成为了替州侯打扫房间的下人。前几天的早上,我和往常一样,到州侯的房间打扫。
本来我应该在午前就离开州侯的住所的——因为州侯有午睡的习惯——但是那天我实在太累了,所以一时不注意便睡了过去,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已经快要午间了。
我本想着赶紧离开这里,但是不曾想州侯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家宰在我担任这项工作的时候就告诫过我,绝对不要在州侯休息的时间出现在他对面前,因为我们这样的人太过卑贱,会玷污州侯大人呼吸的空气……”
文光听得冷笑了一声,不屑地说道:“到底谁才是卑贱之人?人的德行和所处地位的高低可没有多少关系。”
茶朔洵笑着看了文光一眼,对墨玲道:“你继续说。”
墨玲点点头,“所以当我发现州侯快要进来的时候,我根本就不敢出去了。幸好因为我一直打扫这处房间,所以对里面的布局相当了解。我立刻就找到了一个柜子躲了进去,然后州侯也在这个时候进来了。”
墨玲说着还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心口,似乎又回忆起了那时紧张的心情。
“我以为州侯是进来午休的,但是没想到当时除了州侯以外,还有一个男人也跟着进来了。”她皱起眉头想了想,“州侯好像是叫他安琥!”
当墨玲说出安琥的姓名时,一直在一旁安静侍奉的女官居然惊地突然叫了出来,“不可能!”
而茶朔洵则露出了沉思的表情,“这个安琥,莫非是从前战死在长亭山的前朔州师帅?”
文光这下子明白女官为何会突然惊呼出声了。
一个本该死去的人怎么会突然又活了过来,还和朔州侯有了来往呢?
为了让文光更好地了解这个安琥,茶朔洵还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个人。
“这个安琥本姓路氏,出身朔州临近的连州,从祖父辈起,家中便是大富豪。按照他的家庭状况,他本来不应该投身军旅的,但是这家伙为了进军队,不惜和家族断绝了关系,所以在军士之间也算有点名气。后来他因为才能出众,所以被拔擢去读了军校,等到毕业之后,便被分到了朔州。几年前,我奉命清缴长亭山的土匪,这家伙当时就在朔州师中,作战相当勇猛,不失为一员猛将。但是,在最后和土匪决战的时候,他却不幸被人偷袭坠入了山崖,后来朔州报上的战损名单上也有此人,我们便以为这个人已经死去了。”
一旁的女官连连点头,见文光的目光看了过来,才小声地说道:“安琥大人很喜欢和我们女官说笑,所以他在女官间的人缘一直都很好。那时候我们听说他去世了,都伤心了很久呢。”
这就解释了她为什么在听到安琥的名字时会如此失态。
“原来如此,”文光道:“且不管这个人为什么会没有死,他和恒光说了什么呢?”
墨玲回忆着那两个人的对话,说:“那个男人对州侯说:谅作未必能回来,州侯还是要做两手打算。而州侯的回答则是:他已经考虑过了,如果谅作能回来,那么最好,朔州从此没有后顾之忧,大家还能像以前一样,但是谅作如果不能回来,他就只能从此避居长亭山了,还好这些年他一直在那里布局,总算还能在那里直到老死。”
果然,茶朔洵在心中暗道:恒光果然是躲进长亭山了。而且他还从这两个人的对话中听出了点别的东西。
“看来长亭山中的土匪不仅仅是土匪那么简单。”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难怪这么多年过去了,长亭山中的土匪一直没办法清剿干净,反而还有约缴越多的趋势。”
墨玲这时犹豫地说道:“其实浮民间这些年一直流传着做了土匪就会吃饱穿暖,甚至吃香喝辣的流言……”
文光目光深深,“又是浮民,恒光这家伙不会是故意制造了大量的浮民,就为了满足他对矿山挖掘的需要和补充私兵的需求吧。”
茶朔洵轻笑了一声,“听起来像是那家伙会做的事情,但究竟是不是,只能等抓到他之后,我们再来问他了。不过,长亭山啊……恐怕暂时是不能把他揪出来了。”
文光也点了点头,“确实,这个长亭山已经被他经营了这么久,恐怕里面早就被他建设地铁壁铜墙一般,搞不清楚里面的状况的话,只怕进去容易出来难啊。”
见文光有些惆怅的模样,茶朔洵握了握他的手,“暂且先放过他。我会让朔州师把长亭山团团围住,封锁住所有可能出入的地方。”他眯了眯眼,“既然他喜欢躲着,就让他躲好了,长亭山虽然大,但是也不是真的万全之地,等到我们返回芝草之后,只需要派来王师,抓他就如同瓮中捉鳖。”
文光听他这样说,也慢慢醒转过来,“是,当务之急,我们还是要先返回芝草才是。”
只有先正名了,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处理朔州的这一摊子事情。
他在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不急,他和茶朔洵还有很长的时间。
这时,文光转向墨玲问道:“墨玲,你还记得你出身的里家是哪里吗?我可以重新授予你田地和户籍。”
但是墨玲却摇了摇头,“那个地方已经不在了。因为土地太过于贫瘠,那里的百姓早就慢慢全都离开了那里。其实在父亲死后,我有想过重新带着母亲回到那个里家,毕竟即使再贫困的地方,也可以给我们提供一点庇护。但是等我悄悄回到那里的时候,那个地方已经完全被抛弃了。”
“这样的话。”文光思考了一下,“按照柳的法律,你出身的里已经消失了,那么只要有其他的里愿意接纳你,那么你就能重新获得户籍。”
墨玲的心快速跳动了起来,她有点明白文光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墨玲,我听说麒麟会被直接授予首都所在的州作为封地,成为那里的州侯。等到我成为宁州州侯之后,我可以替你在宁州安排一个里落籍,那时候你不仅不再是浮民了,而且还可以去读小学,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