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砚瑾来得很低调。
和张晴的前呼后拥不同, 她什么也没带,到明德的第一件事就是见华棂。
顶楼校董会客室里,肖砚瑾指了指茶几:“汽水, 咖啡, 果汁,想喝什么自己倒。”
华棂抬眸,瞥了眼对面的女人。
她穿着看不出牌子的大衣, 从头精致到脚,空气里飘着好闻的香水味。
仔细看, 不难发现姐弟俩五官很像, 尤其是眼睛。看人时天然带着目空一切的傲慢。
有点像肖何最初的模样, 迈巴赫车窗降下,那时他的眼神也如同此刻的肖砚瑾,审视中带着探究。
华棂习惯面对傲慢,她淡淡说:“我赶时间,可以直接进行到拿钱砸人了。”
肖砚瑾愣住,旋即挑眉,露出一道玩味的笑。
“怪不得那小子喜欢你, 是挺有意思的。”她打开手包, 递上一张支票,“放心, 我比前面几个都大方, 这个数字能让你后半生不用操心。”
华棂:“要求呢?离开肖何?”
肖砚瑾从善如流:“电视剧不都这么演吗?给你五百万, 离开我弟弟。”
“不过……”她顿住, 轻笑, “这看起来不是划算的买卖。为什么要你离开他?你长得漂亮,人又聪明, 家境差点也不是大事。”
“我给你捋一捋现在的情形,兴许你会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你现在遇到的麻烦,无非是张晴闹出来的。张晴心眼小,肖何得罪她,她没办法,只好报复在你身上。她做事小家子气,大事不敢整,净闹幺蛾子折腾。”肖砚瑾不急不缓道,“如果只有她,我今天倒不至于亲自过来。”
华棂很快就明白,“是他父亲要出手了?”
“对。”肖砚瑾笑,“肖何太倔了,连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把我爸这样的人惹毛的。你们充其量就是两个孩子,他真不至于在你们身上费心思。不过呢,他这个位置,很多事情都不用开口说,身边的人一猜一个准。你们觉得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实则人家根本还没动手。”
话说到这里,华棂也明白肖砚瑾的来意。
肖仲岚没有动手,一是来自上位者的不屑,二是顾念着父子情,不想彻底撕破脸。但是按照现在的情形,耐心告罄是早晚的事情。肖仲岚早就想趁着这个机会彻底拧正肖何的反骨。
而肖砚瑾作为长女和长姐,自然不可能看着他们俩走到无法挽回的那一步,所以才在这个时间节点见华棂。
想到这里,华棂觉得乏味,平静道:“所以你到底想我做什么?”
肖砚瑾看着她,缓缓说:“不是我想,是你怎么想。我只是给你提出假设。”
“如果想和肖何走下去,也就是接下来几年比较难熬。父子俩用早恋当借口别苗头,其实症结根本不在你。只是一个想让人低头,一个不愿意低罢了。”她语气轻飘飘,“我爸这个人一旦出手,最能直击痛点。他很清楚对方最在乎的是什么,所以就会以剥夺它的方式宣告自己的主权。无论他在外的形象多么光鲜,对儿女而言,他就是这么直白的中式父亲。”
“肖何在乎你,他当然会对付你,而你在乎什么?”肖砚瑾突然看向华棂,目光里暗含看不透的情绪,“考大学?赚钱?其实没关系,就算因为这个原因没有走上你想走的路,也许能收获另一种可能。”
“等过了针尖对麦芒的时期,你们也能自力更生。到底是斩不断的血缘关系,即便看在老爷子的份上,肖何也不可能跟父亲犟一辈子。熬到那时候,天大的困难都会过去。至于感情方面,你也只管放心。肖何还算靠谱,不会辜负你。”她微勾唇角,“两个人扶持着走过这么久,那句话怎么说来的,轻舟已过万重山嘛。”
肖砚瑾起身煮茶,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声响。
她手法很专业,闻茶香时轻闭双眸,再睁眼,眼底又盈着意味不明的笑。
“小同学,茶总要喝一杯吧。”她不紧不慢地递来一盏茶。
华棂没有接,她直直看向对方,
迎着毫不遮掩的目光,肖砚瑾笑容弧度未变,她放下茶盏,重新拿起支票,“你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我刚刚说的话是否在理,你心里很清楚。所以,收下吧。”
顶楼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校园所有景象,日头西沉时,夕阳照进室内。
华棂看着肖砚瑾,忽然轻笑一声,旋即冷淡道:“你在说谎。”
肖砚瑾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轻挑。
她也笑,仍在问:“不选我为你假设的路吗?”
华棂漠然道:“我只走自己的路。”
煮茶的小紫砂壶发出水沸的声响,可谁也没有回头看它。
盛满夕阳的室内,二人陷入无声的对峙。
良久,肖砚瑾眸中的笑意渐渐消失,像摘掉面具的人露出原本的面目。
“你真的很聪明。”她说。
语气像是欣赏,又像是带着玩味的调侃。
她收回指尖夹着的支票,慢条斯理地将它撕成碎片,然后随手一扬,数字栏无数个零的纸张顿时漫天飞舞。
隔着飘落的纸屑,华棂看见肖砚瑾坐回沙发里,眼神不再是伪装的温和可亲,反而带着真实的冷淡。
“其实你只猜对一半。”她从包里拿出烟盒,晃了晃,“介意我抽烟吗?”
华棂:“请便。”
肖砚瑾没客套,点燃细长的女士香烟,吸了一口才淡声道,“刚才说的那些,的确不是我真心为你设计的路,但是,却不失为可走的路。”
她看向华棂,重复:“你明白的,它可行。”
熬过艰难时刻的苦命鸳鸯,情比金坚,最终以嫁入豪门作为圆满结局。
世间没有双全法,错过实现梦想的黄金时期用于对抗大家长,但可以收获历经坎坷修成成果的爱情和婚姻。多少灰姑娘的爱情故事以此这类感情线为蓝本,某种程度上说,它不失为一条通过婚姻跨越阶级的康庄大道。
“如果对面坐的不是你,而是某位天真可爱的灰姑娘,我们的对话应该到此为止了。”肖砚瑾漫不经心地笑,“我认为这条路足够令她满意。”
华棂垂眸,看着光洁的地面。
“那我又凭什么得到肖小姐的另眼相待?”
肖砚瑾没有立刻回答,她笑了一声,按灭烟头,起身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
随着每一页依次被翻开,华棂的目光顿住。
肖砚瑾的声音响起:“小学到高中,奖状满墙。市三好学生,十佳青少年,全优奖学金,数不清的年纪第一,两次物理竞赛金奖,比赛后被杨教授盛赞天赋卓绝。第一志愿是清大物理……”
她细数华棂过往的成绩,语气里的赞赏明显比刚才要真实得多。
“这些就是答案。”肖砚瑾终于念完所有耀眼的成绩,她看向华棂:“一个在高考宣言中写,未来的理想是探索宇宙更多可能性的女孩,怎么会走灰姑娘的路?”
华棂看着那叠厚厚的荣誉档案,视线停留很久。
“我其实没有给你设计什么方向,更没有所谓的第二条路。但是,在你笃定我撒谎的那一刻。”肖砚瑾顿了顿,笑了一声,“我大概猜到,你心里的选择从来没变过。”
华棂眸光淡淡,透过落地窗看向不远处的球场。
此前,林孟秋、张晴、李老师乃至于徐叔,无论是怀着善意或恶意,对华棂表达的中心思想,大抵逃不开一个主题:肖何与你差距悬殊。
好像觉得她会为此自卑,天然地将她放在弱者的地位。
只有肖砚瑾看穿她灵魂的底色,清高且薄情。
这段感情的主动权从来都在她的手里,继续还是分开,由她说了算。
肖砚瑾:“虽然知道选择不会变,但仍然为此犹豫?”
华棂愣了两秒:“也许吧,但我擅长伤害别人的感情。”
肖砚瑾笑出声,丝毫不管未来受伤的人是自己的弟弟。她笑够了,眼底才沉淀出些许柔和,沉默片刻,说:“没什么好愧疚。年少的爱情初尝是好的,真走下去了,未必不是苦果。”
她说这话时,眼底倒映着夕阳的光,神情放松而坦然,是酝酿了许多故事,最终又放下的洒脱。
“女人总是被’爱‘字困住,终其一生都在追问爱和被爱。谁规定了它在女人的世界里就是至高无上的瑰宝?就因为女性过高的道德感,以及’接受真心就绝不能辜负‘的责任?”肖砚瑾眼带笑意,“爱可以有,但它不是必需品。有人的心里,它排名第一,那也要容许在另一部分人的心里它是次要的,甚至垫底的。你呢,排第几?”
华棂眸光微动,“不知道。”
肖砚瑾沉默片刻:“你一早就做好了决定,犹豫这些日子,是在找双全法?”
“没有双全的办法。”华棂平静地说。
她比肖何看得透。
归根究底,太年轻了。矛盾累积到这种程度,高位者不会花时间去倾听后辈的想法。在即将到来的雷霆手段下,他们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足够有资本和父权对话,而她无法牺牲宝贵的时间。
她并不害怕和肖何并肩作战,毕竟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对抗强大数倍大敌人。可惜“一起走下去”的选择,和另一条绝对不能放弃的路是相悖的。
所以只好放弃排行次要的东西。
“没什么好后悔的,真有缘,总会相聚。没缘分,挥别错的才能跟对的相逢。”肖砚瑾很清楚她的想法,“做选择的时候,很难在当下判断对错,但我会祝你好运。也会为你的梦想保驾护航,就当送你的见面礼。”
“谢谢。”华棂顿了一下,“我先走了。”
“等等,我最后再说一些废话。”肖砚瑾叫住她,唇角微勾,“我常常会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男人,但是……我倒真不是替肖何说话。他的爱,也算拿得出手,这点你比我清楚。”
华棂侧眸:“不劝我分手了?”
“我可什么都没说。选择权在你自己手里。”肖砚瑾轻笑,停顿一会儿才说,“我只是想替这个傻小子再争取一点可能。等你将来事业有成,实现自己梦想,再想考虑爱情的时候,好歹给他留点机会。”
华棂垂眸看着地面:“傻子才会在原地等。”
肖砚瑾淡淡道:“他看着也不聪明。”
“分手的时候,让他死心一点。”肖砚瑾说,“有时候给人希望是很残忍的事情。”
华棂手指无意识紧握。
落地窗外晚霞瑰丽,十七岁度过的这个冬天好像遥遥无期,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