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闪烁随风舞, 银河迢递月色凝。
齐太后肃然立在花窗后,凝望落入房中的清晖:
“昭儿,你设局除却想引吾出宫,可还有别的考量?”
“女儿是将计就计。”文昭坦言:
“马被动了手脚, 线索断了没摸到授意的人。猎场冷箭是女儿安排人做的, 会嫁祸给元邵的爪牙。而后女儿会谎称身残, 麻痹陛下, 图谋…所以,您别回宫了, 好吗?”
“不, 吾要回。吾是国朝太后,没有离宫别居之理。”
齐太后有些疲惫的回身落座:“吾在宫中,才不会让人生疑, 且你舅父的处境不好, 吾也不放心。吾知你的实力不是问题, 重点在于起事的由头,人言可畏啊。”
文昭见母亲执意要回京,凤眸里顷刻添了愁思, 沉吟半晌才道:
“那女儿也回京,再逼迫他们一二,借舆论逆转风向,伺机上位。”
“风险太高了,不可。”齐太后想也不想,直接回绝:“留在襄州,莫让吾担惊受怕。”
“当年也是您劝我依从皇考遗诏, 怕皇权更迭,风雨飘摇。”文昭苦涩低语:
“可女儿摄政, 费的是一样的心思,如今却名不正言不顺,被文昱厌弃忌惮。身在皇家,任何决断皆有风险。”
“沉住气。”齐太后长叹一声:
“若那年你有今时的年岁和人脉,吾不会干涉你的决断。平陵侯手中的军权不可小觑,当年你若上位,吾如何保得住你?”
文昭悄然自袖子里掏出了一枚玉佩来,明黄的流苏很是惹眼:
“祖母早先把此物留给了女儿,文昱约莫至今都不知,他的命早就捏在我手里。”
齐太后瞥见她手里的玉佩,也是眉心一颤:
“昭儿?这么大的事情你瞒着母亲?你父临终时,都没问此物的去向?”
“父亲走得仓促,伤重痛楚,大概糊涂了吧。”文昭陷入了回忆,眸光有些怔愣:
“我本不知这是何物,祖母在世时未曾明言。后来是萧帅与我的一次私下谋面,给我看了萧家那半块,我才知晓此物的功用。”
“半块?”齐太后又是一愣:“前雍时,此物是皇帝手里一块,萧家一块,如今怎会是半块了?”
“前雍皇族与萧家是一体,自然放心。”文昭怅然低语:
“文家身为外戚,一步登天,自不会信重萧家。至于祖父将另外半块给了谁,我只能请您猜测一二了,毕竟旧事久远,女儿知之甚少。本想问林青宜,可她一早西去了。”
齐太后愁眉深锁,若说与文家最亲厚的同盟,便是齐家无疑。但文家外戚起家,自会提防外戚坐大,是以绝不会把这物件给齐家才对,元家也是同理。
忖度半晌,齐太后并无头绪:“吾会留意,有消息自会传讯于你。”
“今时处境,女儿不好插手朝事,舅父那边,您多费心周旋。”文昭淡然的微微颔首:
“但入京的事,心意已决,还请母亲支持。”
“罢了,你长大了,母亲上了年岁,都依你吧。”齐太后有些无力的应承下来:
“吾当年劝你应了先帝,确有私心,不愿你一生操劳,也怀揣了对昱儿品行性情的侥幸,是吾糊涂。林老竟走了,她的心血,也不知留下没有。”
“非但留下了,还得了个传承衣钵的小徒弟呢。”文昭听得母亲略带哀伤的话音,赶紧接了话茬开解。
“哦?林老收徒了?我儿可是得到了林老的心血?她见识不凡,你可得好生参悟。”齐太后面露喜色。
“那人您也知道的,只不过,女儿现下怕是还没让人归心呢。”文昭挑了挑眉,跟太后卖关子。
“何人?在吾身边不成?”齐太后甚是好奇的追问。
“便是云葳了。”文昭坦陈。
“她?”齐太后有些惊讶,“十三岁的小丫头罢了,先前吴尚宫回话,说她呆板木讷,不是个机灵的。”
文昭骤然失笑:“她骗人的,这丫头鬼精。云家一门出了十宰执,哪有傻的?”
“人还在你府上吗,让吾见见?”齐太后来了兴致,笑呵呵的出言:
“若深论,吾与她算是师承一脉了,嗯?”
“差辈分了,母亲。”文昭瘪了瘪嘴:“人在宁府,宁烨是她母亲。您若想见,明日女儿传她来。”
“宁家…”齐太后眸色微凝:“定安侯在京中与云崧和元邵不清不楚,吾的耳目盯他很久了。”
“母亲,是女儿疏忽,忘了告诉您,宁府权柄现下在宁烨手里,小侯爷不过是自保的不得已之举,女儿默许了的。”文昭淡然的将事实抖搂了出来。
齐太后嗔笑一声:“吾还真是老糊涂了啊。明日让那丫头来见吧。能得林老器重,你又肯为她费心,吾当真有些等不及要看她的庐山真面目了。”
文昭抿唇淡淡的笑了,伸手去挽太后的臂弯:“烦请您陪女儿演出戏,让外头的人看热闹吧…”
翌日晨起,云葳半靠着床榻,随意的摆弄着自己的头发丝解闷儿。
桃枝脚步匆匆的推门而入,将崭新的衣衫放在她身旁:
“别发呆了,殿下派人传话,接你过府呢。婢子给你更衣梳妆,起来。”
“您没听错?”云葳仰首,水汪汪的大眼睛巴巴的望着桃枝。
“夫人马车都备下了,快着些。”桃枝敛眸浅笑,轻轻扯了扯她小衣的袖口。
“我自己穿衣梳头。”云葳一溜烟滚下了床榻,直接坐去了妆台前,欢欣道:
“姑姑去给我收拾包袱,把我的东西都带上,不回来了,快去。”
桃枝望着云葳一脸满足的小模样,哂笑着摇了摇头,依言照做了。
不多时,云葳打扮的整整齐齐,立在了文昭的书房外。可廊下站着的,皆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她的心里敲着小鼓,不知这是个什么阵仗。
“您可是云姑娘?”
房门开合间,走出了一个中年嬷嬷,话音虽柔,面容却很严肃,“随婢子来吧,太后等您良久了。”
云葳瞳孔一震,太后?哪个太后?是要把她送入宫吗?
迈着有些虚浮的脚步跟着人入了房中,云葳的身上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臣参见太后陛下,陛下万寿康宁。”
云葳余光瞥见主位上端坐的那抹绛紫身影,眼尖的扫过她的九凤金钗和腰间大带处九爪的龙纹,担忧的心绪缓和了些许。
若是元太后,即便身为陛下生母,被尊为了太后,但服饰图章还是与先帝的齐后有分别的。
“免礼,起身罢,到吾身前来。”齐太后的语气柔和的不像话。
云葳有些懵,文昭的母亲这般柔婉么?
她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句话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满脸的警觉溢于言表,云葳小心翼翼地挪着小碎步立去了齐太后跟前三步远的地方,死活不肯再往前了。
齐太后微微抬眸打量着她戒备甚重的小模样,不由得眼尾弯弯,朝着人招了招手:
“再过来些,莫怕,吾瞧着很可怖吗?”
“臣不敢,绝无此意。”云葳心脏漏跳了半拍,谨小慎微的又挪了一小步过去。
桃枝分明说,是文昭传讯叫她来,可这房中根本没有文昭的影子。
云葳摸不透,这母女二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齐太后眉心微凝,略带诧异的打量着云葳,这人当真如女儿所言,是个机灵的?
她狡黠的眸光微转,伸手端了身侧的一盘小点心过来:
“这个年岁该是都爱吃点心,别拘束,喜欢什么自己拿。”
云葳愈发错愕,您哄孩子呢?有话直说行不行,莫再吊着人的心绪了可好?
“谢太后。”云葳随手捏了个点心攥在手掌心,垂着眸子等候下文。
齐太后示好失败,挥手屏退了随侍,只留云葳一人在房中:
“想是认生不自在了?昭儿跟吾夸了你好多次。吾曾受教于林老多年,若这般说,你这丫头与吾,也算是颇有缘分。是哪一年跟的林老?”
云葳羽睫闪烁,这个高枝她可不敢攀:
“回太后,臣自幼长留道观,恰逢林老在凝华观清修,这才得了机缘,蒙林老垂怜。拜入恩师座下,只是去岁的事。”
“嗯,放轻松,吾与你随便聊聊。”
齐太后寻见了突破口,眉眼间的笑意愈发深沉,余光扫过文昭书案上的公文,淡然道:
“你这字迹尽得林老风骨,打眼一瞧,与吾的手迹也无甚分别,想来林老对你爱重的紧。”
“太后谬赞,臣愧不敢当。”
云葳眸光一怔,后知后觉的回过味儿来,怪不得文昭在余杭直言问她瑶清真人在何处,原是书写的一封药方字迹露了马脚,把自己卖了个干净。
“昭儿说,你为了不入宫随侍吾与元太后,喂了自己毒药?”
齐太后慢条斯理的与人寒暄:“不过两个上了年岁的寡居妇人,你如此忌惮?”
“臣知错。”
云葳慌忙俯身于地,暗地里把事事都往外抖的文昭骂了千百遍,她分明已经磋磨过自己了,竟还要搬出老母亲再拾掇自己一通才满意?
“事情过去了,昭儿也有心护你,吾不会追究。”
齐太后伸手将人扶起,温热的手掌覆着云葳发颤的指尖:“跟吾说说,你当时在怕什么?是怕吾,还是怕元太后,抑或是,你的祖父和父亲?”
云葳低垂着眉目,脑子运转的飞快,齐太后大抵是在试探她的心意。
“臣…臣一时糊涂。”云葳敛眸低语:
“臣自幼长在乡野,不懂规矩礼教。元太后的懿旨令臣惶恐,于京城大内,臣心中皆是未知迷惘的怯懦畏惧,非是不愿随侍您,求太后明鉴,恕罪。”
齐太后眯了眯凤眸,暗道小东西的口风倒是严实,竟未曾吓唬出实话来。
她眸光一转,便换了路数:“昭儿伤势颇重,听闻你在府外候了多日,去她寝殿瞧瞧吧。”
云葳青涩的小脸上转瞬染了慌乱,乌黑的大眼睛里瞳仁猛然发散,倏的抽出了被齐太后攥着的手,仓促躬身一礼:“臣遵旨。”
说罢,她脚步虚浮的退了出去,匆匆沿着廊道,小跑着去寻文昭了。
齐太后望着她忐忑的背影,微微弯了唇角,嗤笑低语:“昭儿糊涂,早便归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