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剧本上一共列了五幕戏,试镜的时候随机从其中挑选一到两段让演员表演。
那姑娘挑中的一幕发生在于清渺离开清远宗之后,清逸因为处处维护于清渺,已经得罪了同门,何况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被于清渺捡回来入了仙门,但却根骨极佳,又兼努力勤奋,修为上把许多比他早入门的弟子都甩在了后边,早就遭了众人妒忌。
于是他们暗告清逸在校考中作弊,夫子大怒,罚清逸将法籍抄写百遍,抄不完不许回来上课。
法籍被撕的一幕就从清逸抄完书开始。
庄奕在原地站了几秒钟调整情绪,然后把试镜的剧本横端在胸前,假装成抄写的法籍,一步一步往长桌那边走去。
他的脚步蹒跚,右腿僵直地半拖着,走几步就忍不住微微蹙眉,但看了一眼怀中的纸张,又忍不住露了笑容出来,眼中满是憧憬。
这时候的清逸刚被师兄弟围在后山打了一顿,但他拼命抢过法籍和自己抄写的宣纸一起护在了怀里,正要拿过去给夫子过目。
只要夫子看过,他就能继续回去上课了,仙门像给他打开了另一扇门,他喜欢修炼,也一直很努力,梦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像那些成名的前辈高人一样御剑飞行、降妖除魔。
清远宗教授术法的夫子是明清真人,为人以板正严苛著称,因为清逸刻苦用功,先前一直都很喜欢他。
庄奕捧着书来到长桌边,低头递上去,恭恭敬敬地说:“夫子,这是我抄写的法籍,请您过目。”
陈明导演临时充当明清真人,伸手接过剧本,“一百遍都抄完了?”
庄奕躬身道:“是的。”
明清真人挑眉,不悦道:“清逸,你入学堂的第一天,我就教你为人要诚实有信,勤勉认真;我罚你抄书一百遍,是叫你诚心思过的,你再给我说一遍,一百遍都抄完了?”
清逸低声道:“抄完了。”
明清真人问:“知错了吗?”
清逸抿唇,他本没有作弊,但为了平息夫子的怒火,还是咬牙道:“……知错了。”
明清真人这才开始翻阅纸张,谁料越翻越怒,最后猛地把纸砸在清逸脸上,气得须发皆颤,“这就是你抄的法籍?!这就是你知的错?!”
陈明临时配合客串,也没有拿纸砸庄奕,只是把剧本摔到了地上。
庄奕面上先是茫然,然后伸手在脸上一按,按住想象中的宣纸,微抖着手在面前摊开,眼睛盯着空荡的掌心,然后就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甩手丢了出去,脸霎时间就红了。
——师兄弟在后山殴打清逸的时候,他抄写的法籍已经被人暗中掉了包,清逸拼命抢过来护在怀里的纸张,只有前几页还是他抄的书,后面皆是画满了各种污秽画面的chun宫图。
庄奕犹自不信,跪到地上又凭空捡起一张“纸”,看过之后再次丢开。
陈明念台词,“孽畜!如此、如此下流的东西也敢拿来给我,滚出去,带着你的脏东西滚出去!”
他接着又伸手做撕书的动作。
——明清真人气狠了,把清逸的法籍原书也一齐撕成了碎片。
庄奕充耳不闻,他双手在空荡的地板上不停地摸索,仿佛那里真的散落着几百页宣纸,但那不是他的,不是他写的,他要找到他抄的那一百份法籍,呈给夫子,证明他真的认真抄书了,夫子看过之后一定会同意他回来上课的。
地板平滑光洁,上面只落了一本剧本,一沓A4纸装订整齐,就在他的面前,但庄奕却仿佛看见了满地的碎片。
不是被夫子愤而扔在地上的chun宫图,是庄奕自己的作业本,被撕碎了散在地上。
——————
那是李青海离开之后。
学校里的风言风语越传越盛,说他是同性恋,是变态,配合着青春期少年无处安放的正义感和排他性,很多人都开始挤兑他、欺负他,男生跟他走得近了就会被传染上喜欢同性的病,女生则会被人指指点点。
渐渐地,他受到了全校人的孤立,没有人跟他说话,甚至很多人都不愿意碰他,因为怕被“传染”。
三中王蒙、宋学谦几个罩着他,学校里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找他麻烦,但背地里的捉弄和恶作剧就没有停止过,而且越来越变本加厉。
他的练习册被撕毁,新书要几天才能到,他想跟同学借了去复印一下,问遍了全班没有一个人借给他,最后还是他以前的同桌贺芝芝偷偷把自己的练习册塞给了他。
庄奕抱着练习册一路跑到文印室复印好,又一路跑回来,悄悄把练习册还给贺芝芝。
他熬了一个晚上把作业补完,第二天可以按时交作业了,但课代表嫌他的东西“脏”,不收他的作业,他只好自己拿去给老师,正好还有个问题想问,就连课本一起拿上了。
庄奕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张明老师洪亮的声音已经从虚掩的门里透了出来。
“别提了,这孩子人都不正常了,还能学好吗?”
有人劝她,“他去年不还考班里第一呢吗,小孩子有时候思想出现点偏差也是难免的……”
“他那是偏差吗,他那就是变态啊!”张明提高声音打断对方,“男的喜欢男的算什么事,违背伦理纲常,脸都不要了!”
庄奕僵硬地站在门口,敲门的手顿在半空中,再也落不下去。
因为他成绩好又乖巧,以前总对他和颜悦色的班主任张明,说他是“败坏风气”、“不要脸的东西”,那声音里头浓黑的恶意从门缝里渗出来,像一层布一样将他笼罩在里面,密不透风。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既没有勇气冲进去和张明争辩理论,也不愿意在全校师生面前解释澄清自己。
他那时候只有15岁,只是个固执又软弱的小孩儿,他真真切切地喜欢李青海,他不愿意否认。
他只能选择逃避。
庄奕攥紧了复印的练习册和课本,准备转身回教室。
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老师看着门口的庄奕,尴尬地说:“呃,庄奕啊,你来找张老师吗?”
张明洪亮的声音戛然而止。
庄奕进退两难,只好小声说:“我来交作业。”
张明在里面凶巴巴地说:“交作业还不进来,站门口干什么?”
庄奕让过开门的老师,走过去默默地把作业放在张明桌上。
张明心里认定庄奕一定是故意在门口偷听,她既心虚又恼怒,语气带着虚张声势的凶,“抱着课本干什么?”
庄奕这时候只想赶紧离开,哪还想问什么问题,就说:“没干什么。”
张明听到这更不高兴了,觉得庄奕一定在心里骂她,不由分说伸手就把庄奕抱着的课本给抽了出来,边翻边没事找茬,“别天天尽琢磨着干坏事,公式都背熟了吗?课后习题都做了吗?考个第一就骄傲的不行了?”
庄奕低着头,没说话。
他一向是个认真的学生,书上重点标得清清楚楚,习题也做得工整整齐,张明挑不出他的错来,就随手往后翻,结果一看之下眼睛瞪得老大,越看越气。
“这都是什么!”她“啪”地一声把书拍在桌上,戳着上面质问庄奕,“你在我的课本上写的什么脏东西!你还要不要脸了!!”
庄奕看过去的时候已经是心里一凉。
班里那些男生不敢明着揍他,就背地里在他的书上乱写乱画,他发现之后都用胶带纸和涂改液粘掉了,但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悄悄地画了新的。
男人裸露的器官,各种污秽的字眼和图画,赫然出现在他用涂改液覆盖过一层的物理书上。
“这不是我……”庄奕一句话没说完,已经被张明一个耳光打在脸上,左耳“嗡”地一声,半边脸霎时间就肿了起来。
“臭不要脸!恬不知耻!”张明怒不可遏,伸手把他的书撕成了四半,猛地砸在他脸上!
“滚出去!以后别来上我的课,我没有你这种变态的学生!”张明仿佛终于给自己刚才的论断找到了证据,尤不解气地抓过复印的练习册来撕得粉碎,“你还写什么作业,啊?趁早退学回家搞男人去吧!”
雪白的纸片纷纷扬扬,庄奕被迷了眼睛。
他蹲下来,默默地把四散的课本捡了回来,没管变成碎片的练习册,抱着那些纸出去了。
已经上课了,可是他不想回教室,就这么抱着一堆碎纸走到了操场上,在台阶前坐下。
他觉得左脸很烫,伸手摸了摸,却摸到了满手的冰凉。
“哭什么?”庄奕小声骂自己,“有什么、好哭的?”
课本撕得不是太碎,粘起来就可以用。
这一耳光跟他以前挨的打比起来,也真的不算太疼。
但眼泪就跟不要钱一样,一直一直往下掉。
就因为你总是哭、总是哭,青海哥才不喜欢你,才不要你了,你知道不知道?
“啪”。
他伸手,轻轻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别哭了。”庄奕对自己说。
“啪”。他加重了力道。
“不许哭了。”
“啪!”
“不许你哭了!”
“啪!”“啪!”“啪!”
——————
试镜间里。
坐在角落里的姑娘忽然“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然而整个屋子里没有一个人留意到她的失态,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房间中央的那个青年身上。
一滴水“啪”地一声打在地上,溅成一朵四散的花。
但是再没有第二滴了,青年人死死地咬住了唇,不让眼泪再掉下来,想从满地不存在的纸里头挑出法籍原书的碎片,后来他又放弃了,把那些可怜的碎片又丢了回去。
他抬起头来,轻声说:“这不是我抄的法籍。”
被他那样伤心又倔强的目光瞧着,陈明好像被什么东西闷头砸中,一时间竟然愣在了当场。
本来明清真人在这里还有台词,但他已经忘了。
庄奕也没等他回复,微微露了个自嘲的笑,又说:“……我没有作弊。”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去,他忘了清逸这时候腿还瘸着,右腿不再拖着,但房间里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个细节了。
所有人都明白,清逸是他的了。
在他之前不是没有人试过这一幕戏,面对被误解撕书,有人癫狂,有人嚎啕,有人冷漠,有人伤心。
——但庄奕表现出来的,是逐步的,累积着的,绝望。
这是压垮清逸的信仰,推他走向堕魔的其中一根稻草,不是最后一根,但它的重量不容忽视。
真正的绝望,是一点一滴的累积。
是无数次的挣扎,又无数次被按压,被摧毁。
庄奕懂这种感受。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清逸。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我好难过
接这部戏的意义就在于挖出庄奕最深的伤,然后治愈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