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邈洗碗,阮林靠在厨房门边发呆。

  水流顺着洗净的盘子滑下,季怀邈擦好盘子转头看了眼阮林。

  阮林两眼放空,手指拨着挂在门把上的小锁。过了会儿,他吸了口气,揉了揉脖子,声音不高地问季怀邈:

  “你又要搬走啊?”

  听他终于说话了,季怀邈松了口气。

  季怀邈没先开口解释,是怕他先说了,阮林会接受季怀邈的话,然后把心里的话压下去。

  季怀邈甩掉手上的水珠,往阮林跟前走了两步。季怀邈挡住了厨房灯泡发出的那点微弱的光,在阮林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季怀邈皱了下眉头,他侧过身,给灯光让了路。这时,阮林也转过身,灯光懒洋洋地照着他的脸,但阮林的脸上是认真的神情。

  “我不走。”季怀邈肯定地说。

  他仔细地观察着阮林的表情,发动全部可以称得上敏锐的观察力,捕捉到阮林眼角下的肌肉,好像松了松。

  季怀邈轻抿嘴唇,然后开口:“扣儿,我不走。姥爷说那房子,就在前面海滨路上,我就是去看看。”

  “就是搬,我也会先跟你说的。”

  “你要是愿意,家里钥匙也给你一把。”

  阮林不带眨眼睛地盯着季怀邈,发现他表情极为认真,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季怀邈说的话,阮林照单全收,他没说“我要你钥匙干嘛”,反而在心里说“就该给我”。

  至于为什么该,阮林暂时不愿意思考这个问题。

  脚步蹭过地面,阮林挨着季怀邈站在墙边。阮林先笑起来,晶亮的眼睛和昏暗的灯光全不匹配。

  季怀邈抬手,捏住阮林的下巴。他手上的水还没干,湿凉的触感激地阮林握住了季怀邈的手。

  阮林看到季怀邈的视线上移,似是在掠过他嘴唇的时候停顿了下,但那时间不长,很快,阮林就对上了季怀邈的眼睛。

  季怀邈的嘴角牵起,眼神微颤,极为压抑地说了句:“我小时候怎么没发现你长这么好看呢。”

  阮林还被他捏着下巴,以一种极为奇怪的姿势和腔调应了句:“那是没长开。”

  季怀邈笑起来,偏开头,放过他。

  姥姥姥爷催季怀邈回家,阮林想起他俩先前的约定,但是看到季怀邈浑身都透着疲惫,他过去,拍了拍季怀邈的背,说:“你明天睡醒了给我信儿,我去找你。”

  季怀邈侧头应他:“我现在脑袋太混了,你等我睡过劲儿。”

  这一晚,阮林没睡好。

  睡前,他反复在心里预演着要跟季怀邈说的话。他不知道季怀邈听了之后会作何反应,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又会跟他说什么话。

  想着想着,阮林带着一肚子问号睡着了。早晨起来,他脑袋昏沉沉的。

  阮争先出去买了早饭,回来还打了一套太极拳,然后打开收音机听起早间新闻。

  看见打着哈欠出来洗漱的阮林,阮争先砸吧砸吧嘴:“哟,看来大厨昨晚是累狠了,我就说别喊那多人吧,你不听。”

  “不是因为这个。”阮林嘴巴里含着牙膏,咕哝了一句。

  心不在焉的吃完早饭,阮林看着阮争先晃荡着的背影,自顾自叹口气。

  阮争先今天真是奇了怪了,平常生龙活虎的自家孙子这怎么长吁短叹的。于是他扭过头,又杀回来。

  阮林吓一跳,瞪着他爷爷:“干…干嘛?”

  “你是这一阵子又搞民宿又给学生加课太忙了?忙了你就把你表叔那套给推了,不好开口我去说。”

  阮林一摆手,这样的生活他都习惯了,哪能这会儿感觉累了。

  阮争先抓抓脑门,觉得真是搞不懂现在的小年轻了,他背过手又准备走了。阮林深吸口气刚准备呼出来,他爷又转过身说:“我早上碰见小邈了,他跑步呢,问你起来没。”

  这下阮林的大喘气直接改成呛口水了,他咳了个惊天动地,把阮争先吓得格外敏捷地原地跳了个步。

  “真是因为季怀邈啊。”阮争先拍着阮林的背,把阮林拍得生疼。

  阮林扭过身推开他的胳膊:“小孩儿的事大人少打听。”

  阮争先气得抽了他下,跺着脚走了。

  今天海韵民宿的住客走得早,阮林去收了钥匙,给请的保洁阿姨发了信息。

  阮林盘了手上的资金之后,和林育敏商量,请了个固定的保洁阿姨,做民宿的卫生。

  阮林想着这样林育敏不用再操心民宿的事,林育敏也不想阮林总去弄那些床单被套的,母子俩也算是想一块去了。

  阮林在马路牙子上站了会儿,脚蹭着石墩子,上不是上,下不是下的。

  阮浩从卤味店里走出来透气,瞧见阮林,喊他:“扣子,鞋不舒服啊?”

  收了脚,阮林小跑着进了卤味店。

  香气从后厨溢出,一家人准备着今天要售卖的货品。小小的一间店,不止有食物,更寄托着一家人的希望。

  有些希望看不见摸不着,是个念想。有的希望可以被具象,就像阮浩和林育敏一样,火红的灶火就像红火的日子。

  今天不用阮林帮忙煮卤水或者看食材,林育敏挥着大勺撵阮林:“没事儿你回家待着吧,熏这一身味儿。”

  阮林确实没啥事,于是他晃悠着走了。

  日头高高挂在天上,晒得阮林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没错,阮林是在拖延时间。按着他和季怀邈这热乎劲儿,他应该起了床就去找季怀邈。

  阮林抬起手,虚虚地盖在眼前,让阳光穿过他的指缝,若有似无地照在他的脸上。

  不知怎地,阮林心里觉得,今天的太阳和往常不太一样,今天和过往的每一天,也会不一样。

  既然终究会不一样,那早一点晚一点并不会改变什么。

  阮林迈开步子,一步比一步快地走向季怀邈家。

  另一边的季怀邈此刻,安稳地坐在他的书桌前,手耷拉在桌边,眼睛每过几分钟就要瞟一眼压在书上的手机。

  他心里跟猫爪的似的,根本看不进书。满脑子就重复着一个声音:“扣子他怎么还不来!”

  感叹号是真的,因为他脑袋里的那个人,是拿着大喇叭筒喊的。

  姥姥姥爷今天没出门,看着不知道哪里的喜剧节目,时不时传来一阵笑声协奏曲,扰得季怀邈心里更乱了,跟和了虾酱似的。

  季怀邈心里的紧张和阮林的犹豫不一样,他想阮林赶紧来,又怕他说完之后,吓跑了阮林。

  他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但又像求学时那样,在考试前觉得把所有的东西都忘光了。

  后来他悟道,熟能生巧。

  但他没和阮林谈过恋爱,这事儿,一点不熟,只是有点巧。

  阮林哐哐敲门的声音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涌进了季怀邈的耳朵里,同时还伴随着姥姥姥爷骤然停下的笑声。

  没几秒,姥姥又笑起来,大声说:“你哥在楼上,快去吧。”

  季怀邈瞬间直起了脊背,握紧了笔杆,虚虚地念起了资料上的字,好像迎接教导主任来检查的班级学生。

  阮林爬上三楼,没有见着像往常一样早早在门口迎接他的季怀邈。

  这家伙,给了他一个背影。

  阮林嗓子发干,他咽了口口水,然后对着背影说:“我来了。”

  没想到,背影的声音比他更干:“啊…咳咳…你随便坐。”

  我坐哪儿啊,阮林盯着背影想,这屋里就一把椅子,在背影屁股下面。

  阮林一步接一步地靠近季怀邈,脚步声清晰地压在季怀邈的耳膜,和着他的心跳。

  最后一步落在木质地板上,在空间里留下“咚”的一声。在这脚步声里,季怀邈手上的笔,不听使唤地划拉出一道飘忽的线。

  阮林站在他身侧,皱着眉头瞅着那条线:“我是教导主任吗?瞧你吓的。”

  清晰地听见阮林的声音,季怀邈知道这个他心心念念的人,确确实实来了。他感受到阮林的气息,这气息,瞬间驱散了他的紧张。

  季怀邈抬起头时,已经挂上了微笑,眼睛愈发亮,愈发深。

  阮林只看了他一眼,就偏开头。

  季怀邈起身,把凳子上叠放着的衣服扔进洗衣篓,搬着凳子转回身。

  阮林伸手想接那凳子,却见季怀邈把椅子推给他:“你坐这个,有靠背,舒服点儿。”

  阮林想笑又觉得不太合适,只好低下头,抖了两下肩膀。

  这点笑,当然还是落进了一直留神注意着阮林的季怀邈眼里。

  季怀邈坐下后,阮林把身体扭回桌前。两人这一同坐在书桌前的架势,好像十几年前,放学之后一起做作业的样子。

  阮林坐不住,一写作业就挠头,季怀邈就去小卖部用自己的零花钱买包薯片,放在床上,跟阮林说写完了就奖励他吃。

  于是阮林就铆足劲写作业。他写字随阮争先,工整好看。写着写着,遇见不会的题,他转头想问季怀邈,但看到季怀邈专心致志地算着数,他会忍一忍。

  小小的阮林扭过头看一眼诱人的薯片,心里告诉自己,不能打扰哥哥写作业。

  这张桌子,承载了阮林对写作业的最初印象。他跟着季怀邈学,写作业要认真,写完了才能做别的事情。

  这会儿又这样坐着,两个人一瞬间都有些恍惚。

  阮林面前没有作业本也没有笔,他把双手压在桌面上搓了搓,木头的纹理滑过掌心,如同刻下这张桌子上书写过的曾经。

  阮林看向季怀邈,季怀邈也转头看他。

  “今天,还有薯片吗?”阮林轻声问。

  季怀邈笑起来,他捏捏阮林的脖子,伸手拉开窗帘。

  阳光透过窗户打进屋里,披在两人身上,不算多暖,却还是亮的。

  阮林伸了个懒腰,往季怀邈身边靠了靠。

  放下胳膊,阮林的目光被桌角有些破旧的笔记本吸引了目光。

  蓝白相间的封皮,写着“飞行日记”四个字。本子两角皱起,还有用胶带贴合的几处裂缝,一看就是跟了季怀邈很久的。

  阮林看向季怀邈,季怀邈没说话,微笑着用眼神默许。

  阮林右手拂过封皮,打开本子后,在首页,看到了不久前他给季怀邈画的那块怀表。

  带着链的怀表此刻安稳地躺在本子的纸张上。之所以安稳,是因为季怀邈像做标本一样,用胶带把纸怀表贴在了本子上。

  人们总会想一些办法,想要把一些东西永久地留下来。

  怀表下方,签着季怀邈的名字,这三个季怀邈写得最好的字。

  阮林的手明显地抖了下,呼吸也跟着波动。他的手指,先在季怀邈的名字上擦了擦,然后才上移。

  胶带的触感是光滑的,季怀邈捏着他耳垂的触感,是烫的。

  “你在复习吗?这一桌子资料。”阮林正经地问出正经的问题,可声音发着颤。

  “嗯,在准备复训。”季怀邈心不在焉地回答。

  季怀邈的手继续前移,指背擦过阮林的脸颊,阮林觉得浑身都麻。

  季怀邈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手打了抖,声音比刚刚还要干涩。

  “扣儿,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季怀邈的话,说出口竟全是诱惑。

  阮林分出一丝理智:“你在准备考试,我就不打扰你了,回头再说。”

  说完,阮林手撑着桌子想逃,却被季怀邈捉了回来,双手都被他攒在掌心。

  两手相触,都带着灼热的温度,烧得对坐的二人不得安生,迫切需要一个出口。

  季怀邈向前探身,微微向阮林左耳方向偏了偏头,然后盯住阮林的眼睛:

  “扣儿,谈恋爱不耽误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