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入禁庭, 东风疏酥;青松绕殿,桃落微尘。
眼见朝阳漫过窗棂,复又爬上正南天,可文昭还在拉着朝臣喋喋不休。
云葳的腿酸酸涨涨, 脚掌隐隐作痛, 她未用过早饭的肚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第一次见如此忘我的文昭, 不管是中央还是地方庶务, 文昭都打理的井井有条。
仿佛朝臣一开口,就能打开她思维的闸门, 丝毫不带犯怵的。
而殿内最前侍立的那紫衣老人, 并不似云葳揣测的那般飞扬跋扈。
反而半晌都谨小慎微,惜字如金,即便出言, 也是一锤定音。
云葳等得不耐烦, 索性思维溜号儿, 思量起了小盘算。
如此便觉时间也不算太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扶光已然西斜,文昭总算舍得放过一群老迈的臣工:
“今日便议到这儿, 都散了吧。”
云葳垂眸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曾留意,云崧走前,曾给她投来过一股意味深长的眸光,精明狡黠中带着审视与猜疑。
文昭自靠椅上起身,直奔殿外,好似忘了她身后还有个苦哈哈陪她许久的可怜虫。
见人大步流星的远走, 云葳将五官扭去一处,纠结良久才行至廊下, 拎了个尚算眼熟的随侍:
“可知道我的随侍桃枝在何处?”
“婢子今早瞧见,秋总领带她往西内宫方向去了。”
小丫头回忆须臾,给云葳指了路。
云葳眺望着远处层层掩映的宫禁内苑,不无落寞的轻叹一声,抬脚去寻桃枝。
兜兜转转走了大半个时辰,连打听带猜测,她总算在一处新收拾出来的小院里寻到了人:
“姑姑。”
“回来了?”
桃枝正指挥着宫人收拾房间,见人归来,忙不迭地把云葳扯去了一边:
“殿下怎么说?”
“没说什么。”
云葳如实回应,转眸瞧着忙碌的宫人,疑惑道:
“这怎么回事?姑姑,我们不能住这儿,这里没有进出的自由。”
“秋宁安置的,婢子正想问你拿主意呢。”桃枝也是一脸无奈。
云葳捂着干瘪的肚子轻语:
“您先去问问,何处能弄到吃的吧。殿下近来事务繁忙,顾不上你我。”
回想起文昭自己坦陈的狠辣筹谋,云葳心有余悸:“
我会设法离开禁中,此地留不得,我也不想留她身边。”
“她今时成了大兴宫之主,姑娘怎好开罪她?”
桃枝满面担忧:“而且您参与会试了,应考便是为做官,你还能不做她的官?”
“去贡院那天,我看到云家人在街边盯着我。”云葳直言:
“应考的数日,我都心思飘忽,大抵会落榜,今时想来是好事。您不觉得她起事突兀,却又太顺利了?此人城府过深,我胆寒。”
“嘘…”桃枝四下扫了一眼,低声叮嘱:“这话别再这儿说,婢子给您找吃的去。”
一刻后,云葳抱着一盘甜甜的小点心,背身坐在院子凉亭里的石桌上狼吞虎咽。
“注意吃相。”
文昭不知几时站在了她身后,幽幽出言嘲讽。
“唔,咳咳…咳咳咳…”
云葳身子一颤,倏地被点心渣呛到了嗓子,弯着腰缓了许久,才垂着脑袋见礼:
“殿下恕罪。”
“孤把你忘了。”
文昭实话实说,柔声提议:“去孤殿里用膳?”
“谢殿下,臣饱了。”云葳只想躲女魔头远一点,再远一点。
文昭悄然眯了眼睛,转眸扫过尚算整洁的庭院:
“此处还喜欢吗?秋宁选的,若不合心意,自去找她换。”
云葳眸色一怔:“殿下,臣必须住在此处吗?臣非是宫人,可否…”
“你有何处可去?”
文昭笑意盈盈的反问:“云府?还是宁府?这是敢去认亲了?”
“这是臣的私事,臣还是可以给自己寻个栖身之所的,殿下放心。”云葳避而不答。
“不是现在。”文昭正色回绝:
“孤虽回了此处重掌权柄,但内忧外患皆不宁,你留在宫里安全。孤答应宁烨护你周全,便会对你负责到底。”
“臣住您府上也不成?”云葳不死心,试探着再问。
“如今这里便是孤的家,对否?”
文昭哂笑再问:“为何非要出宫,有何小勾当要瞒着孤行事,嗯?”
“没有,”云葳仓惶否认:“臣只是有些不习惯。”
“会习惯的。”
文昭丝毫不为所动,转了身子往外走去,“跟上。”
云葳磨了磨后槽牙,捯饬着小短腿,硬着头皮跟上了文昭极快的步伐。
再入眼的,是禁卫林立的沛宁殿,锃光瓦亮的兵刃着实将她吓了个好歹。
“进来。”
文昭推开殿门,却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回身去瞧,云葳正杵在石阶下一动不动,满脸纠结。
“莫让孤废话,孤很累的。”
云葳无奈,认命的闪身钻了进去。
彼时文昭已站在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孩子身前,不必问也知,这人便是文昱了。
“过来给他瞧瞧,你可能认得出他中的何毒?”
文昭随意拎了把椅子落座,指着呆愣的文昱,吩咐着同样呆傻不知所措的云葳。
云葳愈发费解,不是您给他下的毒吗?连是何毒物都不问,就给亲弟弟用?
云葳大着胆子走近了文昱,规矩的欠身一礼,试探着伸手去拉他的腕子。
文昱很老实,没有抗拒,格外配合。
只是云葳探脉良久,都没察觉异样,除了脉象有些虚浮,好似并无异常。
“如何?”
文昭有些不耐烦:“照实说。碧落你都会解,此毒该是也不难?”
“臣不知。”云葳茫然地摇了脑袋,“臣学艺不精,先前不过歪打正着。”
“当真不知?”文昭站起身来,垂眸审视着云葳,“抬起头来,看着孤回话。”
“真的…不知。”
云葳敛眸轻语,才吐出两个字,就被文昭强横的端起了下颌,对上了一双凌厉的眸光:
“臣…甚至瞧不出陛下有中毒的征兆。”
“有人告诉孤,此毒或为千日醉,服毒千日,疯癫而亡,听过吗?”
文昭端详着受惊不轻的小兔子半晌,终于舍得放开了钳制她的手指。
云葳眸色一暗:“没有。”
实则她心里疑惑陡生,这毒的名字,好似在哪本杂书里见过。
但她可以肯定,这不是国朝常见毒物,大抵是源自西域外邦的奇毒,解药怕是难寻。
云葳分明瞧见,方才文昭的眸子里隐存期待。
难不成,文昭并不想毒杀文昱?
文昭的眼底闪过须臾的失落,先一步转身出了大殿,“罢了,走吧。”
她本存了些微侥幸,指望云葳能对毒物有所了解,以此为线索寻出解毒之法,但这点儿侥幸终究落空了。
不过,云葳能知碧落,却不知此毒,说明此毒的确不是大兴宫内传承的秘药,真凶或非朝堂中人。
“九日后会试放榜,莫让孤失望。”
文昭在前悠悠走着,直接转了话题:
“这些日子好生准备四月殿试,届时孤会亲自出题,考较策问。”
闻言,云葳悄然勾了唇角。
只剩九日便能见分晓,她若落榜,就有理由躲开文昭了,实在是大快人心!
“哑巴的?”
文昭等了半晌没有听见回音,便转回视线来瞧,只一眼便见了云葳偷摸勾着唇角,也不知在高兴什么:
“心情不错?这是成竹在胸了?若是张榜那日,你未进正榜,孤要你好看。”
“臣没有,殿下息怒。”云葳倒吸了一口凉气,暗道欢欣过早,大意了!
文昭已然觉察,云葳疏离提防的臭毛病又回归了。
但她现下也顾不上拉拢小人,毕竟朝局的走向超出了她的预料,仓促起事夺权的决断改变了她的初衷,现下要做的事可太多了。
“回去吧,孤有事会召你。”
文昭淡然一语,冷眼瞧着云葳听得这话后,周身紧绷的氛围明显松泛了一圈,拔腿一溜烟跑得飞快,不由得沉了脸色。
转瞬便是莺飞草长的阳春三月,文昭扫视着礼部递送来的贡生榜单,在正榜五十人中寻觅良久,都未曾寻见云葳的名字,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
压下心底的狐疑,她从随侍手中要来了副榜,自密密麻麻的名录中摸到一半,才发现那倒霉孩子的名姓,一时间脸色铁青。
此番会试一共招录百人,云葳竟排去了八十名,险些落榜。
文昭先前的笑言成真,云葳真给襄州府丢脸。
文昭收起榜单,屏退了朝臣,转眸冷声吩咐秋宁:
“把那小混账叫来,顺带去礼部把她的考卷都给孤调来。”
秋宁眉梢一紧,好端端一个姑娘,怎到了文昭嘴里,就成了“小混账”了?
这二人得有小十日没见过了,按理说云葳没有开罪她的机会才对。
且榜单上既有名字,那考中了不是好事吗?
不足一刻光景,云葳战战兢兢地迈入了宣和殿,温声软语的见礼:
“殿下千秋。”
“跪着。”
文昭头都不抬,手里捏着几张手稿拧眉端详,淡漠地吐出了两个字来。
云葳心底暗喜:这是如愿以偿落榜了?下一步会否是把我赶出宫去?
思及此处,她垂下羽睫遮掩着眼底抑制不住的喜色,表面乖觉的矮了身子,一言不发。
文昭读着云葳的考卷,越读眉心的沟壑越深。
一篇文章里前后逻辑几乎无法自洽,考官能把她提上榜,只能是得益于她的立意尚可,文法规矩,遣词造句的确颇有功力。
以文昭对云葳的认知,这份考卷绝非她的正常水准。
文昭不禁猜测,如此粗浅的错处,只要回读一遍自己就能发觉问题所在,难不成,这是云葳有意为之?
故意扮蠢的目的,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