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府苑清寂, 烛火寥落。
长主府书房内,文昭摆弄着身前纸片一样的密信,凤眸幽沉,转头吩咐槐夏:
“送云葳去贡院那日, 让我们的人外松内紧, 伺机探查余杭那些护她出逃的人马, 可曾随她一道来了京中。”
“殿下还是怀疑, 云姑娘身后有旁的势力?”
槐夏有些意外文昭的命令,自入了襄州, 并未觉察云葳有人护佑。
“林青宜虽不肯入仕大魏, 但她身居相位数载,手下有些势力是情理之中。”
文昭温声解释:“孤只为确认,云葳手里的钱财人马, 是否出自一处, 是否为护她而存在。”
“是, 婢子会安置妥帖。”槐夏听得此语,应承的分外爽快。
“今晨朝会的消息呢?”文昭转了眸光,正色询问秋宁。
“西辽遣使挑衅, 说国朝若无反击之能,嫁公主求和也无不可。”秋宁满心愤懑:
“使臣为辽小皇帝求娶启宁长公主,朝臣有人应和。据说陛下未曾表态,平陵侯志得意满,云相气得吹胡子瞪眼。”
文昭冷笑一声:“惦记婉儿?想得美。皇考给婉儿指亲云家时,定料不到,今时此事能让云崧和元邵反目。且看孤的好弟弟打算如何做吧, 着人盯住边疆细作动向。”
“对辽之战惨败实在蹊跷。派去西疆的将军战功赫赫,人马更远胜辽军, 怎会惨败?”
槐夏眉心深锁:“西辽主动求娶婉公主,更是突兀。先前暗卫曾言,平陵侯想把元照容嫁给陛下,会否是他的局?”
“可迎战的恰是平陵侯下属,他还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再说他想让女儿入宫,与婉主儿有何关系?”秋宁甚是不解。
文昭将密信扔入了火炉:
“若元家不愿见云家与皇族联姻得势呢?元邵与云崧不过互相利用,各为自身揽权,岂会真的齐心协力?但元邵若拿战事做文章,等同叛国,也就活到头了。槐夏,再查。”
“若陛下真不顾先帝指婚,答允了西辽,那婉主儿…?”秋宁难掩忧心。
“违逆父命,损我国威,他若敢,他的命也到头了。”文昭的语气淡漠,无甚情绪:
“细想来,撺掇陛下派萧帅和宁烁出关迎敌的人,和妄图从和亲中牟利的人,该是两拨人马。敢言和亲之人,真是胆大包天。”
“自前雍起,国朝三百载再未送一位公主远嫁,陛下该不会答应的。”
槐夏心怀一丝侥幸,文婉是文昭的心尖尖,拿她做文章,便是在挑战文昭的底线。
“不对啊殿下,提议陛下派萧帅和宁侯驰援的人,就是平陵侯。”秋宁抿了抿唇:
“而云相为尚主不惜换了孙辈,绝不会操纵和亲。让婉主儿远嫁削弱云崧日后的势力,再把女儿送入宫服侍陛下,得势的也是平陵侯,怎会是两拨人马?”
“真正忌惮宁家,务必除之而后快的,是元家吗?”文昭哂笑一声:
“商讨出兵和提议和亲这两件事,并非同时,不是吗?出兵驰援在孤入京前;提议和亲,是孤入京后的事。”
“您是说,云相和元侯本一心,先前是云相说服元侯帮他除去宁家,这才设局惨败,诱朝廷命萧帅和宁烁西征。”
槐夏眸光一亮:“而您带云葳入京这几日,云元两家突然不和,平陵侯才勾连西辽阴了云相一手?”
“既猜到了,还不去查原委?”
文昭笑着睨了槐夏一眼,又剜了秋宁一记眼刀:
“还有你,去盯紧手中暗卫,脑子灵透些!”
槐夏和秋宁双双告退,书房中只剩文昭一人。
她凝眸望着夜色,脑海中存了迷惘。
元邵为何突然发难云崧,就因云葳入京了不成?
究竟是何处出了变故,才会让他不顾现下的联盟,急于出手打压云家,生怕云家与文家联姻?
云崧对待云葳这孙女,究竟是何态度,约莫等几日,就该有确切消息了。
但护国公府萧蔚多年深居简出,虽有大将军之名,却交了大权,缘何也会被云元二人列入清算的阵营?
思前想后,文昭只留了一个答案:
元邵不为做权臣,而是要篡位自立。
萧家威望高却中立,他必须除去;灭掉看不透的宁家,既能消除隐患,也可示好麻痹云崧。
而云崧与皇家联姻,他必须阻止,才可永诀文家东山再起的后患。
二月春风和煦,拂过贡院门前士子额前的碎发,漫过耳畔的低吟,皆是百姓对国朝栋梁意气风发的慨叹。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驻贡院外的长街,槐夏将小木箱交给云葳:
“姑娘顾好自己,切不可让贴身之物离开您的视线。”
“知道的。”
云葳接过木箱,远望应考举子排起的长队,敛眸轻语:“姐姐回吧,该入场了。”
“好,您快去吧,莫误了时辰。”
槐夏笑着催促,指了指不远处人数颇少的女举子勘验队伍。
云葳微微颔首,抱着小木箱直奔应考队伍而去。
候考女子的队列旁,停驻了一辆马车,半晌都未曾离去。
云葳等候的间隙,好奇地转眸去瞧,只当是哪家送考的亲眷不舍得女儿,在此耽搁。
凝眸回望的一瞬,马车窗内一双犀利而复杂的视线与她四目相对,令她身形一颤,飞速的回首阖眸,心脏都漏跳了半拍。
这人她从未见过。
可那与叔父七分相似的容颜,和他身上绯红的官袍入眼,云葳转瞬便知,他是云山近,那个抛弃她,十余载从未曾谋面的,官至大理寺少卿的——好父亲。
心绪烦乱不堪,直到走进了贡院落座,云葳心头的慌乱都未曾消减分毫。
云山近来此,是为恐吓她,还是敲打?
抑或是,胆大包天的,意图在贡院门外寻求将她除去的时机吗?
九日时光,说短,短不过日落月升几度;说长,长足矣兰烬遍烛台,沙漏簌簌垂散。
“考几日了?”文昭长身立在寝殿的花窗下,语气中隐有纠结。
“四日了。”
秋宁轻劝:“殿下,云姑娘年幼,还能再考的。可萧帅与宁侯若走,谁人都无把握护他们平安归来,不是吗?您该早做决断,一声令下,便可行动。”
“孤挂念的,非是云葳一人。科场不易,才子多年苦读只为这几日。孤此时生事,士子们候了三载的愿景转瞬成空。”
文昭怅然一叹:“事情尚有转机,庐陵王力主出兵,倒让孤意外。你给云相传讯,让他来见孤。”
“殿下,他会来吗?”秋宁并不赞同文昭的决定:
“他一贯谨小慎微,明哲保身,您的府邸于他而言,如虎穴龙潭。且陛下决定发兵驰援,正顺了他的心意,他应该正在志得意满才是。”
“试试便知,就说孤在府恭候,今夜子时。”文昭淡然一笑,瞧着很是轻松。
秋宁带着满脑子疑惑,派人去云府送了消息。
事情的走向出乎她的意料,当晚子夜,云崧竟真的踏月而来。
“殿下,云相在门外。”秋宁闪身探入文昭的书房,与人通禀。
文昭微微勾唇,指尖敲击着轮椅的扶手,“快请。”
“殿下安好啊。”
云崧并未撤去大氅,狡黠的眸子扫过文昭的双腿,只象征性的微微作揖;
“您夤夜做请,不知有何见教?老臣洗耳恭听。”
“云公客气了,您坐。”文昭伸手示意:
“您自便,孤身子如此,就不跟您客套了。孤让您来,是为驰援西疆战事的人选。换下萧帅和宁侯,说服陛下,让元邵前往,如何?”
“殿下说笑了,平陵侯还要在朝辅政,怎好挂帅出征呢?”云崧在文昭对侧落座,神态淡然。
“云公很为元邵着想。”文昭似笑非笑:
“他设计您一遭,险些让陛下违逆皇考对您的承诺,您还如此大度?但陛下终究没应他,陛下对亲母舅尚且忌惮提防,不让他如意,更何况您呢?”
“殿下这是离间君臣来了?”云崧讪笑一声:
“老臣效命陛下,辅佐政务,乃是先帝遗诏。老臣所为,皆是为了陛下,为了大魏江山的安泰。”
“将云葳送去余杭,也是为了大魏,为了文家?”
文昭凤眸觑起,摩挲着扳指,敛眸轻语:
“未在朝堂,何必说虚话?等陛下翅膀硬了,您和元邵,不会比孤的下场好。而元邵得势,您怕是要水深火热了,孤言尽于此。”
“老臣与元邵斗,您做得利的渔翁,还是黄雀?”云崧老迈的眸光中精光乍现:
“您既敞开天窗说亮话,总得让老臣拨云见日,看到一线希望吧?”
“庐陵王是您拉拢的?”文昭步步紧逼:
“孤这王叔,绝非表面上那般横冲直闯。陛下年幼,尚且不好摆弄,更何况王叔呢?云葳少年中举,是云家的后辈英杰。云家屹立两百余载蒸蒸日上,审时度势的本事,该是不差。”
云崧捋着胡须沉吟良久:
“殿下何必总拿幼女说事?即便捅出去,老臣不要云景与启宁长公主的婚约便罢,其实也并非伤筋动骨之事。您也知道,云葳和云景,皆是臣的孙儿,臣虽有小错,但婚约不成,便无罪。”
“失去皇家的联姻,您便失了一大助力。”文昭哼笑道:
“云景今岁学识,孤也有耳闻。您敢让这姐弟二人比试一番吗?云公若归心,一个侯爵而已,孤还是可以承诺的。非但如此,日后云家数十载荣华,亦然稳妥。”
话音散去,房中静默良久。
云崧的眸光几度辗转,才缓缓从座椅上起身,对着文昭长揖一礼:
“殿下珍重,老臣告退。”
文昭未曾回应,眸色虚离地望着云崧离去的背影,心中悬起的一块巨石落了地。
待人离去,秋宁闪身入内,忐忑出言:“殿下,如何?”
“盯紧了他,此人城府比元邵深沉百倍,绝非表面所见的贪慕荣华之辈。孤用他,不过权宜之计,掌控他,怕是不易。”
文昭兀自起身,迎上一袭月影,眸色幽沉。
“是。”秋宁颔首应下:
“殿下,方才萧帅传讯,说您不必拦阻,顺其自然即可。云相在,婢子没敢入内跟您说。”
“不必拦?”文昭颇为诧异的反问,沉吟须臾,又补充道:
“知道了,孤另有安排,让萧帅不必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