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裹挟银杏落, 丹桂花残尘泥新。
文昭本长身立在她的面前,可云葳执拗的不肯起身用饭,令她心头格外堵得慌。
对峙良久,文昭冷嗤一声, 拂袖坐在了石凳处, 自顾自选了些未凉透的菜色吃了起来。
云葳一脸漠然地跪在庭院中, 自问浑身解数用尽, 却无法左右文昭笃定的决议,只好与人僵持到底。
文昭手握威权, 她二人关系不对等, 这人却又惯常说话不算,令云葳觉得不安,甚至是可怖。
“闹够了自己起来, 孤没为难你。”
文昭有些生疏的以筷子的尖头剥着鱼肉里的骨刺, 视线落在碗碟里, 话却是说给云葳听的。
一阵阵饭食的香气漫过云葳的鼻息,未曾吃过早饭的她,肚子早已不合时宜的咕噜噜叫开了。
云葳眼下撑的艰难, 暗自抱怨,也不知是谁铺就的地面,非要选一堆鹅卵石作甚,硌得膝盖生疼。
她只盼文昭赶紧吃完饭走人,可这人故意慢条斯理的在那儿摘鱼刺!
摘完了刺,雪白的鱼肉就被摊放在碗碟中不动。
文昭好似觉得此事很适合消遣,一块又一块, 摘个没完没了。
云葳余光瞥见,暗暗咬紧了自己的后槽牙。
但她绝不与这人同桌而食, 她是有脾气的!
鱼肉堆起了一座小山,文昭见云葳固执到家,便幽幽出言:
“孤忽而想起来,方才宁夫人想把你接去小住。既这么恼恨孤,那孤这就把你送去吧。”
云葳的杏仁大眼里转瞬染了一丝慌乱,动了动嘴唇,低声嘀咕:“臣不去。”
文昭忍不住嗤笑了声:
“你不听孤的话,没资格谈条件。或许,孤该叫余嬷嬷教教你规矩,违拗孤的令旨,是要挨板子的。不如,算算总账?孤得好好回忆回忆,你顶撞了孤多少次…”
云葳悄然握紧了小拳头,羽睫眨巴了半晌,咬牙切齿的服了软:“殿下恕罪,臣…错了。”
“哦?错了…错哪儿了?”
文昭放下食箸,抱臂在前,悠然的打量着吃瘪的云葳。
得寸进尺!云葳在心底又给文昭刻了几笔,面上却只能隐忍:
“臣不该顶撞您,不该耍脾气,不该迫您答允臣离府的要求。”
“还有呢?”文昭的胃口并没被填满。
“不该…放狠话。”云葳气鼓鼓的回应。
忽而,眼前落了一盘白花花的细嫩鱼肉。
云葳茫然地盯着那个碗碟,微微掀起眼皮去瞄文昭。
文昭颠了颠手中的托盘:“拿着,吃干净。补补脑子,下次再做小气猫儿之前,想想你这猫头能不能承受得住威权利刃。”
说话间,文昭伸了另一只不安分的手,随意呼噜了两下云葳毛茸茸的脑袋瓜。
察觉到云葳偏头要躲的动作,文昭故意用了两分力道,往下压了压她的头,好似真把她当猫耍弄了。
云葳觉得很没面子,别过了视线,没有接那盘鱼肉。
“认错干脆,坚决不改?”文昭尾音上扬的逗弄,“非等孤把嬷嬷请来,边哭边吃?”
云葳紧了紧牙关,索性抬手捏过鱼肉,囫囵一口就给吞了个干净。
好汉不吃眼前亏。
文昭忍不住笑得欢畅,云葳直接上爪子的举动,令她诧异半晌。
她眉眼弯弯的调侃:“还真是个桀骜难驯的小野猫儿。”
丢了碗碟,文昭转眸吩咐着立在一侧,像个柱子般默然许久的桃枝:
“给你主子换身利落的衣衫,一会儿给孤带去前院。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半个时辰,让孤见到她。”
桃枝方才看着二人你来我往,狠狠得给云葳捏了一把汗。
云葳的执拗,她一直清楚。
但桃枝万万没想到,平日看着温婉的云葳,竟敢跟文昭这个让人看不出深浅的女魔头叫板。
目送着文昭离开庭院,桃枝一个箭步上前,将云葳搀了起来:“姑娘,你这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云葳借着桃枝的力道,一瘸一拐的朝着房门挪去:
“她今晨把我带去牢狱,拿观主威胁我。此番行径,我若忍了,以后她不知还要如何拿捏我。”
桃枝目光一怔,怪不得她二人会被秋宁蹲守到,想来定是观主在文昭的逼迫下,不得已招认了她二人的踪迹:
“姑娘,那,您的身份?”
“该是无事。”云葳气音轻吐:“不然今日我怕是回不来。观主是师傅留下的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那便好。”桃枝长舒了一口气:“点到为止,长公主不是好脾气的人,您悠着点。”
“嗯。”云葳闷声应了,她今日有气是真的,但文昭对待她的态度,倒令她颇为意外。
桃枝扶着云葳坐在矮榻上,一边翻找衣衫和药膏,一边嘱咐:
“一会儿不管她让你做什么,别跟她对着干,行吗?”
云葳兀自揉着酸麻的膝盖,尚算听话的点了头。
未满半个时辰,桃枝便领着云葳现身文昭书房的回廊下。
云葳顶着高束的小马尾,将瘦弱的身板装进水蓝色的曲领锦袍里,杏眼清亮,打眼一瞧,像个俏丽的瓷娃娃。
文昭转眸低声问着秋宁,“都安排妥贴了么?”
秋宁审慎的点了点头:“殿下放心。”
听得这话,文昭探身自房中出来,腰间的金革带旁挎了一把长剑,步伐生风的走过云葳的身前:
“带你去城郊猎场跑马,桃枝也跟着。”
云葳有些懵,这算是哄她吗?
顾不得多想,她拔腿就追了上去,文昭的大长腿走起路来,可真是省时省力。
秋宁在后面瞧着云葳跟在文昭身后亦步亦趋的模样,不由得嗔笑了一声,对着桃枝道:
“你这小主子,有点意思。胡闹违令的是她,现在上赶着当小尾巴的,还是她。”
桃枝懒得搭理助纣为虐的秋宁,闷头跟上了云葳。
行至府门处,早有人给二人牵了马备好,见正主过来,便主动递了缰绳。
云葳扫过崭新的马鞍和毛色整洁的小马,下意识地将探寻的视线投向了文昭。
“赏你中举的贺礼。”
文昭言简意赅,翻身上马的英姿分外潇洒,“跟紧了。驾…”
桃枝瞧出这马的品种不凡,且虽说比文昭的马小了一圈,但个头也足够高了。
她走上前去,对着云葳道:“我扶你上去,小心点儿。”
“我自己可以。”
云葳犯了倔,推却了桃枝的好意,大着胆子攥紧缰绳,迈开双腿爬上了马背,朝着身侧的随侍道:“马鞭给我。”
眼见云葳挥鞭朝文昭追去,桃枝迅捷的打马紧随其后,视线一刻也不敢自她身上挪开。
云葳这是跟文昭较劲呢,可文昭马术不凡,而她不过是初学的生手,身下又是个从未接触过的新马。
文昭听着身后步步逼近的马蹄声,眼底闪过了一丝略带玩味的笑意,朝着身侧的槐夏挑了挑眉。
槐夏可没有文昭的闲心,只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回应,视线四下游走,戍卫着主子的安全。
云葳的视线落在身前黄尘里的那道朱红背影上,许久都没有移开。
她一直看不透文昭,觉得此人时而体贴,时而孤傲,时而沉稳老成如雪山幽莲,时而暴躁急切似仲夏骄阳。
是文昭善变,还是她城府太深?
得了功名,还在一甲,名列前茅,云葳第一次正视了自己的能力,却也依旧觉得如坠梦境,有些不真实,甚至是难以置信。
可她不敢欢喜,十三岁中举的人,百年来也寥寥无几,太过显眼不是好事。
“嘿~”槐夏突然出声,唤回了云葳游离的思绪。
“骑马也能走神?云姑娘这是要把婢子绊倒看笑话吗?”
槐夏给人拦了马,避免了一场两马相撞的惨事,笑着与人打趣。
云葳回过神儿来,讪笑着致歉,“抱歉,初学难免出错,您见谅。”
方才云葳两眼发直,呆愣愣的,槐夏一眼就瞧出她有心事,但也并未多嘴,不过一笑置之。
“猎场宽敞,一会儿你想横着骑都无妨。”文昭慢悠悠的出言:
“但城中官道狭窄,孤不希望百姓看孤的随侍人仰马翻的笑话。”
云葳扯着自己的马与文昭错开了距离,悄咪咪的在心里又记了一笔:文昭此人太重面皮尊严,颇善嘲讽。
一行人奔波了半个时辰,城郊的猎场才映入眼帘。
放眼望去,满地草色微黄,除却常绿的灌丛,已经没有翠色入眼,远山的红枫层层掩映,倒是个别样的景致。
此处猎场并非平地,而是一处尚算平坦的半山腰向阳坡。
襄州境内山石嶙峋,猎场一侧便是巍峨的山峦,往远了瞧去,蜿蜒的江水自猎场下滚滚东流。
“撒欢儿去吧。”文昭转眸瞥了眼尚算安分的云葳:
“此处自在,把骑马彻底学会了去。槐夏,你跟着她。”
云葳恰巧在头疼不与文昭呆在一处的借口,此番话音入耳,她乖顺的拱手一礼,扯着身下的马直接掉头,与文昭背道而驰。
“取弓箭来,孤要打猎。”
文昭的脑子里装了好些京中传回的恼人消息,云葳的事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她亟需寻些消遣,疏解心头的压力与烦闷。
“打猎”二字入耳,云葳难掩好奇地转回了自己的小脑袋,歪着头瞧了好久。
她还没见过文昭张弓射箭的模样呢,确切说,她没见过任何人拉弓的样子,只读过描写此景的诗文。
“姑娘想看殿下打猎,何不把马调过来?您这样扭着脖子不累吗?”
槐夏乐呵呵的凑弄她,云葳想看,好像又不敢光明正大的看,一会儿转头瞄一眼,实在有趣。
陡然被人说中了心事,云葳抹不开颜面,索性挥鞭打马蹿出去老远,眼不见心不烦。
“慢着些!”桃枝在后紧咬,忍不住出言提醒。
云葳迎着飒飒过耳的秋风跑了好一阵子,她渐渐喜欢起了马背上的感觉,酣畅淋漓的潇洒,是她以前从未体悟过的畅快。秋风拂面的舒爽,令她心旷神怡。
发泄了一番心头的憋闷,她回身瞧去,已找不见文昭的影子了。
方才的好奇犹在,云葳眸光一转,便循着来时的路线纵马驰骋,跑回去找那抹朱红身影,想要光明正大地看她打猎。
马儿飞奔了好远,云葳总算瞧见了个豆大的朱红身影,不无欢欣的弯了眉眼,“驾!”
她追了良久,却觉二人的距离好似愈发远了,而文昭从未停留张弓,一直弓着身子在马背上疾驰。
云葳有些狐疑的思量半晌,深觉纳闷儿,文昭的马速好像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