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张宗主给我娘打死了。”
春江之上，一艘小船无桨无风飞速前行。柳扶风坐在其中捣鼓着一幅画卷，忽然毫无惊异地道。
“好快啊。”林花谢懒洋洋地评价道。他趴在船舷上，正在捞春江的水。春江悬于里世界的天上，太阳牵着星星在其中游弋，因此这里的河段也从底部发出光来，微微地照亮河面，显出形状古怪的鱼虾与水草的身形。
白燕也支着脑袋看风景，脸上还带了些微妙的温柔之色，闻言冷笑道：“张天齐摊上谢林这个兄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真倒那么多霉也该否极泰来了，这正说明人家之前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乐极生悲。”柳扶风收起画卷自信分析，又唏嘘道，“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祖上作孽，遗祸无穷啊！”
林花谢转头诧异地道：“什么祖上不祖上的，你还信这个？”
柳扶风啧啧摇头：“大师兄明知我的意思，却还要来抬杠，说到底还是难过嘛。没关系，心里有事要说出来，张宗主跟我们扬眉宗又没有深仇大恨，明年我们一起登门去白玉京祭奠一二都是可以的。”
这话说的好像北岳联盟不会有人计较柳苏安打死张天齐这回事似的，很有一番天朝上国的气度在里面。林花谢也不去惆怅了，道：“到时候张嫣跟你动手，我去弱水山吃酒。”
“唉，难道在大师兄心中我的分量比不上一个张天齐吗？我就知道活人是胜不了死人的……”柳扶风抬起袖子佯作抹泪，又想到了什么，换了个坐姿道，“不知道张师姐和神部长那边如何了，其实我觉得她对张宗主没设什么感情嘛。我爹是我救命恩人，张宗主可是一直在【珍珑棋局】里坐牢呢。”
说着柳林二人不分场合地迅速进入状态完成角色分配，柳扶风疾言厉色大喝一声“神淑仪”，林花谢往他怀中一倒虚弱地道：“张师妹……”
这两人一个白衣一个青衫，倒也符合角色颜色特征，白燕点头以示鼓励。
柳扶风将人抱在怀中，还加入了一些手臂有力而手掌不敢施力的细节在里面，骂道：“混账东西，自以为是，谁要你来救我！你把我张嫣当什么人了？！”
“此……此为大局计……也……”林花谢往嘴角抹了点鲜红的莓果酱，给苍白的面上添了一抹亮色，“太……贵宗在【出人头地】……损失过重……张师妹若是……若也无法保全，太清上宗便要、便要从联盟……在此时节骤然退场，引发慌乱。而无忘山虽没有了我，终究还保留大半实力……宋掌门非刻薄寡义之人，定当善待我等，共襄盛世……”
柳扶风专业非常地在脸上摆出四分震怒三分恼火两分羞惭一分的饼状图，咬牙切齿，深吸了几口气都没能说出完整的话，最后打断道：“哪还有什么盛世……不要自欺欺人了，乱世要来了！你这蠢货，乱世之下，联盟比起我的武功，更需要你这位公平冷静的神部长！”
林花谢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轻笑道：“是吗？”
说着，林花谢又生生挤出了一颗眼泪。他此番自觉自愿守孝，身上的那些飘带饰物都去了，这张脸加上在一身缟素大大弥补演技不足。他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算啦……你说的也对。上面那些，本来是想说来哄你的，我……我也想了很久。可是……可是事到临头，终究不甘心……”
“你我父辈交好，宗门也世代守望相助，我……从小也想和你交个朋友，可惜，到底是没有缘分。大抵柳宗主高瞻远瞩，修道路上，终究是孤身一人、无牵无挂的才好走些吧。”他叹息着咳了两声，还是忍不住转回来望着对方的脸，勉力抬手摸了摸，“君仪死了……我这多出的一条命本该为你而死的，可惜……可惜……唉，我明白的，就是因为明白，才这么做……你走了我会难过，我走了，你却未必……这对现在的白玉京，更好……”
柳扶风似乎想安慰她，又实在说不出违心之语，只抱得更紧了些。林花谢感觉到力道的改变，也做出了相应的情绪调整，拔高了声音，带着哭腔道：
“可是、可是我也……我……我好希望……张师妹一直记得我。至少……至少在我走后十年……！”
接着两人抱头痛哭，哭着哭着又端端正正地坐好了。林花谢淡定地舔掉嘴角果酱，柳扶风还伸手帮他擦了擦，笑嘻嘻道：“总之就是神姑娘会虚弱一段时间，张师姐也会明显地感觉到她是代己受过，两人必然要有一番言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师弟我衷心希望大家这辈子都不要留下遗憾！然后呢，谈着谈着就发现怎么还没死呢……怎么还好起来了呢……唉，真想看看那二位现在的情状，要不我们先去趟梅花山庄再去幽都吧？”
说着他一拍大腿，懊丧之色溢于言表。白燕运筹帷幄，淡然道：“我让梅庄主准备着了。张嫣总要想想办法救人的，梅安宁必然到场，他自陈要录个证据好给白玉京交代的话，张嫣也无话可说。我们办完这边的事去看就好了。”
两个演员忙不迭地拍起马匹：“师姐英明！”
说话间，小船前方越来越亮，几乎到了看不清周遭情状的地步。白燕笑了笑，站起身来，有些木然地看向前方。
柳林二人也站起来，等着小船离那春江之中的太阳越来越近。半晌，柳扶风轻声道：“左神幽虚天早已被林宗主斩灭，以幽都代之……【昆】以道身化为大日巡弋春江，补全里世界，幽都就在她的冠冕之中。林宗主，一千年了，你究竟为何还想要得到它呢？”
白燕不语。她向前伸出手，柳扶风会意地展开双扇，轻轻一划。下一刻，三人出现在了一片开阔圆台之上，周围耸立着一百零八根有些残破的立柱，将过于刺目的阳光和灼热隔绝在外。
白燕抛了抛手中圆球。与临安不同，幽都是一个球形的小世界，十大宫殿与三千小地狱成立体网状分布其中。三人看到风雨城和风糖兄妹趁乱火并其他王殿，也能听见焦热地狱的爆燃声、刀山地狱的嗡鸣声、血池地狱的咕嘟冒泡声，等等等等。
但是看了一会儿，白燕却说了句完全不合时宜的话：“谢林想要弥合你与人皇宫遗民的情谊，也已经被你杀死过一次，你又在谢盟主身上追求些什么呢？”
柳扶风展颜一笑：“我不是柳生，我是扬眉宗的小师弟。”
白燕道：“要是投胎转世有用的话，柳阁主设下这三千地狱的刑罚又有何意义呢？”
林花谢劝道：“哎呀，那个，当事人都不介意的，你们不要吵了啦。”
“没吵，谁叫他来挑我的。”白燕哼了一声，向前倾了倾，两个师弟也随之凑过来，“我今日来取此物，是作为扬眉宗首席而来。倒是你们两个，搞清楚状况没有？”
两个青年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林花谢道：“我从来不清楚状况啊，谨遵组织命令而已。”
柳扶风也道：“师姐要帮我娘还是跟我娘一争高下，我都没有插手的资格和实力嘛。我和师兄已经不是能够决定天下风云的盟主和阁主，只是宗门的马前卒而已。”
“嗯嗯。”林花谢认真道，“这些都无所谓……我想给春红姐姐一个好去处，至少要正式追封为秦广王。她追求的仅此而已，我也从没有想去追寻什么大道。”
“真没出息。”白燕看着他们，却笑着摇了摇头，“无欲无求无争也是重境界啊……开阵吧，师弟。”
柳扶风掏出【非毒】和【天兵图录】，幽都圆球之中又飞出数十点星光。林花谢见状将【伏矢】丢在地上，柳扶风却道：“留着吧，没有凑齐全部也无妨。”
林花谢摇头道：“我不想要。本来我也不擅长弓箭，何况……算计归算计，毕竟是用它送了我娘最后一程，不要啦。”
柳扶风点点头，随手将【非毒】插在后领子里，一边在平台上布置一百多件天兵的位置，一边若有所思：“天兵回归天地补全大道，本是件好事，【非毒】的能力是经过柳生改动的，我留着有用，对规则的影响也不大……不过这么一来，总感觉不太好。”
林花谢心领神会，捏着嗓子道：“宗门里的师姐没有，师妹们也没有，如今来了个神仙似的师兄也没有……甚么劳什子天兵，不要也罢！”
白燕向来是佩服他们的心理素质的，就见柳扶风不以为忤，还大喜：“对对对，就是这个，知我者师兄也！”
就这么一分心，他放反了【飞鸿映雪】和【醍醐灌顶】的位置，赶紧跳开，还是被后者烫伤了胳膊，吱哇乱叫起来。林花谢慌忙出剑划出规则真空阻拦天兵的后续影响，白燕骂了声“活该”上前给了一个治疗术。
这一出后柳扶风不敢再托大，老老实实地将天兵按照某种规律或放在地上、或定在空中，他甚至将【哀鸿遍野】塞进【松风水月】的手中，后者残留的一点人性立即受到激发，从口中发出凄厉的惨叫，却被阵法束缚无法动弹。柳扶风抖了一下，后怕地道：“这可不能直接还给无忘山啊，要出大事情，等我研究下记忆大清洗术再说。”
林花谢道：“你人还怪好的。”
白燕也赞同：“居然还想着弄醒了，还要给人家。”
柳扶风痛心疾首地拍着手道：“柳生那厮丧尽天良，我却不能忘了初心，见到美人落难总要伸出援手才对！哦，手头的天兵就这些了，等一下师兄师姐听我指挥，你们来补上剩下的能量缺口。二位大概也看出来了，我们脚下这片幽都的台基就是人皇冠冕，接下去我们将以此为门户进入月界，收取人皇剑。”
林花谢疑惑地道：“月界你不是一直都能直接进去吗？话说回来，月界到底是什么地方？”
白燕看起来似乎也有同样的疑惑。柳扶风解释道：“月界其实是一方和星空宇宙相互重叠的小世界，虽然空间稳定，但是规则混乱，与星空的边界也很模糊。【昆】当年从旧天庭拔走建木，却没有用它作为这个世界的支柱，而是以身合道，自己来支撑这个世界。而建木自身的能量绝大多数都被抽取以建立月界。这不仅能给十大真天建立稳定的日月星辰交替体系，还能起到阻拦、迷惑外来飞行物和神祇的作用，当然在设计的时候肯定也考虑到了让麾下战士们衡量实力、明白道心的作用。人皇剑是人皇陛下自己放进月界的，祂跟柳生说过，有朝一日谁达到了飞升之境又确有飞升之愿，就让那人自取为战。”
白燕瞪圆了三只眼睛，怒发冲冠：“那你凭什么不给我……不给林一剑！”
柳扶风讪讪道：“那个，当时林宗主也不是想飞升啊，而且，而且那个时候柳生精神不太正常，您懂的。死者为大，师姐别生气了。”
林花谢道：“那我知道你怎么能随便进出了，但是人皇剑是怎么回事？”
“月界毕竟是人皇陛下建立的辅助体系，我借一点余泽，能进的也只是外围区域罢了。”柳扶风解释道，“月界是为了守护此方世界而立，内里的逻辑也一样，所有满月境的月亮都分布在外围，越是厉害，越是向外围漂移，就像从凡人之中飞升走了一样。而那些小的、暗的、残缺的月亮所在，才是受保护的核心区。人皇剑在核心区，要进去的话，只能走人皇冠冕。这也算是【昆】设定的一道小小的门槛……她希望拿走人皇剑之人能继承她的志向。”
白燕睨了他一眼，还是忍不住骂道：“你也配！”
柳扶风讪笑一声：“所以这不是强行开的后门么……不多说了，师姐去那边，师兄，师兄站神瑛边上吧。”
林花谢眉毛一挑，还是没跟他计较，提着剑走了过去。
柳扶风在原地开始手舞足蹈地念咒，林花谢和白燕则尽量配合指挥将灵力和剑气灌注进兵器，然后激发出去融入天兵互相联结的网络中。很快，随着柳扶风语速越来越快、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三人忽然连同半数天兵消失在原地。而最后关头，又有几件本来已经消失的天兵复而自空中浮现，掉在了平台上。
扬眉宗三人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的月亮尸体堆积而成的血海之中，连白燕都没有去计算人皇剑所在，愕然看向面前的一个发光体。
日昍晶橙发白肤，均是非人的玉石质地，如大日般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其人面上展露出火炎焱的笑容：“柳宗主的人皇印不是用得很好么，人皇剑就留给我们家九灯吧？”
说着，她特意看向林花谢，甚至有些诚恳地道：“那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小林。你姐姐的性格你也知道，不管去了哪里都要跟人起冲突的。到时候进了旧天庭，又没有趁手的兵器，教人害了怎么办？我是此世之灵，无法陪伴左右，你大概也是无意飞升的……”
林花谢道：“我当然了解姐姐啊，但是她肯定更想用娘的剑去立威。唉，姐姐跟我都没读过什么书，但我好歹有师娘师叔们压着……在姐姐眼里，人皇这个符号真的比得上娘的千万分之一吗？”
“但人炼的器和神炼的器到底有客观差距，战一次就能明白了。她肯定也舍不得‘归妹’和‘葬花’破碎的。”“日昍晶”定了定，又认真道，“当做是资源的合理分配如何？柳宗主自拿了此剑不过锦上添花，九灯持剑却能更上层楼。无论土圭垚事成事败，你们总需要更强的战力去对付旧天庭的。毕竟，建木曾是旧天庭的根基所在，无可替代，人皇陛下英明神武，取建木乃是为了让旧神自相残杀，以同僚或新神道身补天。但那也是饮鸩止渴，旧神是一定要夺还建木的。”
在日昍晶和白燕匪夷所思的注视下，林花谢恍然大悟，转头谴责道：“原来是你抢走了我的万人迷剧本！”
柳扶风大呼冤枉：“这分明是强取豪夺，不对，现在是人口买卖！还有没有天理和王法了！旧天庭按律当诛！”
林花谢点头：“所以还是得让师娘亲自降罚……我们这是正义之师啊，去解放旧天庭的。”
柳扶风大喜：“大师兄进步真快！”
“那是，什么叫天才。”
白燕转身，看着日昍晶，沉吟道：“有始有终，你我继续分个胜负吧。”
日昍晶勉强点了点头。
两人正要拔剑，黑暗中又浮现出一个土黄色的身影。
土圭垚手捧【圣人劫】，声音平缓宽厚如大地本身：
“逝者已逝，身外之物并无多余意义，人皇剑我就不要了。所有天兵都交给我，那是柳生答应我的……推进能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