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扬眉烧酒【完结】>第187章 楔子-众星拱月

  阳春三月,清晨的日光盈盈映照着无边无际的森林与相互掩映的似锦繁花,人皇宫内外一片生机勃勃温馨柔软之意。形形色色的女人散步各处,几处刀光剑芒在切磋中碰到半空的柳条,发出刺耳的爆鸣和刺目的火光,引来附近一片笑骂。

  一株参天巨树向着四面八方摇曳着枝条,仿佛想要深入外围那片无边无际的森林,永远地消失在其中,永恒地存在于其中。它的树冠遮天蔽日,随着太阳的方位为人们投下惬意的绿荫;它的根须扎进虚空,并不与那些汲取土壤水分营养的盘根错节交集。

  ——林一剑又来了。

  她是这个新世界中自然诞生的第一个人,“林”之一字,是她向那七位真人发动挑战的宣言。终有一日,她要跨过那片森林、取代所有的生灵,站在【昆】的身旁。她自十六岁起就开始挑战人皇宫的七位护卫,二十七岁与【昆】交战九招之后落败,受封成为三元极真之天的主人。

  现在,她已经一千两百三十七岁,距离【昆】的消失,已经过去了一千零四十九年。

  林一剑抬头看了建木的树冠一会儿,三个高大的女人联袂而来,是天枢真人带着玉衡和摇光。

  林一剑转身,缓缓地道:“【昆】去了哪里?我的耐心有限。”

  摇光喝道:“林宗主,你不要太过分了!”

  林一剑淡然道:“你待如何?”

  天枢伸手示意摇光闭嘴,也平静地道:“陛下之事,与林宗主无关。”

  林一剑神色不变,玉衡接着道:“你成为宗主之时,就已脱离人皇宫。如今林宗主不同于其他外人能自由出入此地,已经是特权。”

  “这是我自己挣来的,不是你们赏我的。你们不给我,我也会自己来拿。”林一剑冷漠地环视一圈,“你们拦不住我。”

  三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林一剑背负双手,仰头望着遥远仿佛延伸进蓝天之上的树冠,又道:“祂去了哪里?你们没有背叛的理由,也没有那个能力,更没有资格为她护道。而我,可以。”

  也许是因为此地气氛过于僵硬,说话间七星真人中的另外四位也陆续赶到,听见这话都没有出声。也没有人生气,因为她们知道这位林宗主一贯霸道,说的也是实话。

  双方在建木之下对峙半晌,林一剑却没有和往常一样离开,而是继续问:“她还会回来吗?”

  这一次,天枢回答:“不知。”

  “废物。”林一剑说。

  玉衡是个面相端庄慈爱的女人,比她的妹妹玉横多出几分英气与硬气,此时笑道:“世间谁人能与林宗主相比,还请林宗主莫再说这些玩笑话。”

  林一剑道:“你们也不要跟我说那些托辞,又不是男人。”

  天枢神情冷肃,却并不严厉,也没有生气。在她看来,林一剑有这么说话的资格,也还是说这话的年纪。开天剑更是霸道无双之剑,林一剑从小如此,她们能够谅解,也早就习惯了。

  因此,此时的七位真人并没有觉察到林一剑与往常相比有何不同,天枢道:“你回去吧。”

  她没有说“不要再来了”,因为这是徒劳的;她们改变不了林一剑的决定。

  林一剑抬起头,轻声道:“砍倒这棵树,这片天会塌下来吗?”

  天璇拢着双手,闭眼道:“建木只是一棵景观树,有些许供人悟道之能,但这片天,是我们自己撑起来的。”

  “它看起来很孤独啊。”林一剑喃喃道,“一个人并不是什么坏事,可它在向那片森林伸手。”

  天玑简单粗暴地道:“陛下既然言明无需我等陪同,那便勿要擅自揣测。林宗主,陛下不是建木这等蒙昧的生灵。”

  林一剑冷笑一声:“【昆】自然是不同的。然而你们连直视她的勇气都没有。如此愚昧怯懦,与外界的凡人有何区别!”

  天权轻笑道:“也许你可以多回来玩玩嘛。我看是陛下走后你没了对手,寂寞得发狂。我没你厉害,两三人一起满足一下你还是能做到的。”

  “曾经可以,现在做不到了。”林一剑闭上眼睛,微风吹开她的长发,露出额头一道淡淡的血痕。那血痕在眉心正中,像第三只眼睛,是【昆】击败她的那一剑留下的痕迹。她说:“我已领悟建木之能,来此是为了寻求与【昆】的战斗。你们已经没有资格与我一战了。”

  天枢深吸一口气,重复道:“祂不会回来了。”

  林一剑定定地看着她,半晌道:“天权说的对。我想要战斗,世间却再没有一个合格的对手,这让我寂寞得发狂。”

  白衣剑士伸手抓住一条柳枝,喃喃自语:“要是杀了你们……毁掉你的梦想之地,你会回来杀我吗?”

  那七人俱是瞳孔一缩,欲言又止,林一剑已经快步离开了。

  林一剑前脚刚走,一道轻盈的人影后脚就从近旁的一处花园中钻了出来。是个光彩照人、生气勃勃的小美人,鬓边还簪着一簇粉色的桃花,映得笑容更光辉灿烂——是玉衡的妹妹玉横。

  在闻所未闻的威胁之下几乎冰冻的气氛缓和了一瞬,七人俱是叹气摇头,想着之后再议;林一剑此人近年言行无度,在人皇宫外很有些凶名,她们有所耳闻,但是人皇宫既然不参与俗事,她们就从没管过她。只是人皇宫中的这些快乐安详的居民没有考虑过,在外人看来,她们这是与林一剑狼狈为奸、助纣为虐,是人皇宫对旧臣的偏袒,对人间的暗中操控。

  摇光先打的招呼:“好几天没见到你啦,玉横,你去哪儿玩了?”

  玉横浑身洋溢着幸福的甜美,开门见山朗声道:“我找到了此生挚爱!”

  玉衡好奇地笑道:“什么人呀?”

  天枢说:“那就去吧。”

  其余人也微笑着点头,玉横却是一滞,半晌认真地看着她们,道:“我想带他进来。”

  七人面色齐齐一僵。

  玉横说:“这也是我家,我们难道不是平等的吗?玉横早就想问了,为何每个想要带喜欢的男子回家的姐妹,最后总是落得离开此地的下场?我喜欢的人,我认可的家人,为什么不能进我的家?他只是一个人,更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愿意为我放弃外界的一切,为什么不可以?你们看着是守着规矩拦着外人,我却知道是因为瞧不起我们的眼光。你们只爱【昆】一个,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她,将自己和我们这样的凡人分别开了!”

  天玑厉声喝道:“这种话是谁教你的?!”

  “不用人教我,我只是醒悟了!”玉横激动地道,“自从陛下离开……不,在陛下生前就是如此!她自己遭人背叛,对曾经的凡人失望至极,只愿守着这人皇宫的几人,连自己的生活都放弃了,这太狭隘了!你们困守这空虚的一切,失去了爱的能力,还不许我们带来生机!”

  “玉横!”玉衡上前一步,伸手要去按她的肩膀,却被她躲开了。玉横坚定地看着她,抿着嘴,有些害怕的样子。

  天枢沉声道:“人与人之间多有误解,实属常事。但是,收回你冒犯陛下的那些话,玉横。陛下对我们、对这个世界怀抱的爱,不是你可以如此侮辱的。”

  玉衡则是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皱眉道:“你为什么会怕我们呢,玉横?”

  玉横蠕动了一下嘴唇,没有后退,瞪着她道:“因为你们天生拥有可以支配我们的力量,却又因此与我们不同。你们想要的只是一成不变,想要我们永远臣服,你们害怕外面的人,害怕我们得到了真正的爱之后,再也瞧不起你们这些石像;更害怕自己因为爱,沦为和我们一样的凡人!”

  七人简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胡话。这比林一剑的狂言更混乱无理,林一剑的变化她们尚且看在眼里能够理解,玉横突如其来的狂热却是实在莫名其妙。

  玉衡难以置信地道:“可是我们从不用这份力量胁迫自己的姐妹,我们从不互相伤害,玉横,你为什么要这么想?”

  开阳的年纪比玉横还小些,此时呆呆地问:“玉横觉得我们不爱你吗?一直以来,一千多年,一直如此?”

  “那是不一样的!”玉横尖叫,双目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斗志和狂热,“我曾经也以为如此,直到遇到了他,我才知道真正的爱是什么样的……人皇宫中,只有女人的狭隘的世界里没有那种东西!”

  “那你就滚出去!”天玑终于忍无可忍,暴喝出声。其余六人阻拦不及,她也毫无悔意。玉横则是冷笑出声:“这就是你们的真面目!可我与你们不同,我想要的不是自己的幸福,而是将所有的姐妹从这份不幸中解放出去!”

  说完,她像是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和勇气,后退几步,跌跌撞撞地钻进来时的花园,跑了。

  寂静过后,天玑骂道:“这都什么事啊!”

  开阳还呆呆地看着玉横离去的方向,玉衡左右为难,要去安慰她,见她委屈地掉起了眼泪,更是无奈至极。天枢和天璇等人也是面沉如水,但依然没有一个人去追玉横,因为她表达了对她们的反感和恐惧,她们不能让她的负面情绪雪上加霜。

  头顶的柳树枝绦哗哗作响,急匆匆地摇晃着,仿佛想要安抚七人,又像是因无法出声警告而焦躁不安。

  天权捋了捋一枝柳条,像安抚一条小狗,顺口道:“玉横妹妹的事,还是查一查吧。便是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她的转变也太突然了。简直……”

  天枢忽然道:“简直和旧天庭的‘好女人’一样。”

  天权脸上勉强的笑容也消失了,天璇睁眼:“当年余孽?怎么来的?”

  “不对支配她人的欲望加以约束,自然就会变成这样。”天权哼了一声,又摊了摊手,叹道,“可这是矛盾的。如果我们坚持监察天下,约束外界的发展,自然不会有今天,而我们也会面临支配欲望的诱惑;但正因我们没有承担这份责任,世间众人才会堕落至此。你我都知道,在陛下生前就开始,外界的大小战争已经持续了千年。”

  玉衡哀声道:“有战争的世界里无法孕育出真正的爱,因为彼此支配的欲望之下没有平等和尊严可言!”

  摇光也叫出声来:“谢谢森林里的人越来越少,自尽者却越来越多,即使我们愿意接收大部分人进入人皇宫!这样下去,这片森林都要化为妖物了!”

  “约束千年之后,我们要打破规则出手吗?”天璇征询同伴的意见。

  天枢道:“现在不宜刺激玉横,我看她还处于某种惊恐当中,像是受到了很大的威胁,她那在外界结交的朋友不是好人。无碍,她既然坚持,那过些日子应当会带人来人皇宫。届时,一切都会有个了结。”

  天璇漠然:“这不是第一起蛊惑逼迫的事件,杀了了事。也是玉横自己太没用了。”

  “天璇。”玉衡露出不敢苟同之色,天权道:“莫要误会。天璇无意责怪玉横妹妹,其实这些年来,受骗离开的姐妹都并非最弱者。不是因为她们弱小易受欺压,而是此种骗术在表面抬高‘弱小’的价值,让人从无法成为强者的状态,转为主动追求弱势的状态,最终沦为连反抗之心都失去的家畜。玉横或许是对追求更高的道路绝望了,对方在此时出现,给了她另一种‘希望’。”

  摇光点头道:“我们要鼓励她呢。其实在这里,厉不厉害的也没有那么重要啊,但是要出去玩的话,还是要有自保之力的好。毕竟我们是……”

  “摇光。”天玑制止道,“慎言。我们的姐妹不会成为猎物。”

  天璇道:“玉横那群人已经是了。”

  天枢道:“那也有我们的责任。不要再说这些了,天璇。当务之急是安抚玉横,打开她的眼睛。还有……林宗主那边,也最好想办法安抚一下。”

  “安抚?”天玑摇头,“且不说此种行为的虚伪,我们能有什么借口可言,林宗主又真能接受此种托辞?”

  天璇低声道:“陛下离开前,言明不许将行踪透露给林宗主。”

  开阳小声问:“那林宗主那边……唉,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叫她林宗主了呢?”

  众人不言。

  建木又抖了抖它那巨大遥远的树冠,掉下几片碧玉般的细叶来。

  摇光按手在树干上,笑道:“别害怕,我们不至于让林宗主砍了你铸剑。你是旧天庭的界石,是陛下的战利品,也是人皇宫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你也是我们的家人,我们会保护你的。”

  大柳树的枝条拂过她的脸颊,像一声绝望的叹息。但是没有人能明白一棵树的心思,七人转身离去,继续日复一日地巡逻人皇宫边境。

  三日后,正午,七位真人会聚外围森林,互相点头致意,便知道彼此发现了同样的状况。

  天枢率先开口:“这几天森林外前来‘拜会’人皇之人很多,森林之中倒是少了。除去接引入境和自尽往生的,只剩下二十八人。去年同期的这个数字是五百六十三人,像外头那样成群结队的根本没有。”

  “‘拜会’人皇,但若是人皇不出,便是攻打人皇宫了吧。”天玑冷笑道,“天权,不如你与我出去杀两圈。千年过去,我看他们这是只见到众生的堕落,忘记人皇宫的力量了。”

  天权正欲点头——她和天玑在旧天庭就是最凶悍的战士,直到战争末期才被【昆】收服——,玉衡轻声道:“玉横还没有回来。”

  开阳道:“你……你担心她的安危,还是担心她……做叛徒?”

  沉默一会儿,玉衡叹道:“都有。”

  “暂且不管她了。”天枢深吸一口气,看向玉衡,“先发制人,这是我们一贯的做法。若是对方以玉横妹妹为人质,有余力,我们出手;没有余力,你自己去,我们尽量配合。”

  玉衡点头。就在此时,大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下一刻,七人认识到不是地动,而是这片森林在暴动。无数根须和藤蔓破土而出,将林中除她们以外的滞留者拎起来丢进圆内,远处的建木伸出枝条接住那几十人,同样有根须冒出,却是徒劳地小范围撕裂虚空,和这片土地并不在同一个空间之中。

  天枢高喝一声“敌袭”,环状森林带包围的花园、田地与宫殿中倏地窜出数千道人影,均是手持兵器杀气腾腾。人皇宫占地不广人口不多,给世间的自由成了她们自身的枷锁,这千年来整体上一直在走下坡路,但是尖端战力尤其是那些跟着【昆】在旧天庭杀出血路又共同建立这个新天庭的女人将自己打磨得更加锋锐如意,森林瞬间被杀出百条通路,一百零八家宗派前来“觐见”、“瞻仰”人皇英姿的队伍被杀得七零八落。

  如同千枚陨石落地,几个小宗门几乎照面便损伤殆尽,打头的九家却联手缠住了天枢、天璇、天玑和天权四人。后方森林之中树木狂舞,将每一个入侵者刺得千疮百孔,形成一道血腥狰狞满是肉碎的高墙,却依然无法阻拦所有人。很快有人回防,她们都知道留守内部的人员战力低微,难以与这些暴徒抗衡。

  战斗双方短兵相接不到几息,一个束高马尾的白衣剑士排众而出。这个女人身量高大,眉眼乌黑,面部线条圆润柔和,浑身气势却似万丈悬崖。

  “林宗主——”

  “滚!你也配在本座面前开口!”

  林一剑一喝之下,方才那位修士所在一方空间都炸裂化为齑粉。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去,无论是百宗联军还是人皇门徒尽皆避退。

  “三元极真之天,是【昆】斩灭原界之后,任我开辟的新天!”林一剑缓缓拔剑,双目如电,口中喝道,“我是这个世界第一个、唯一一个孕育的孩子,我是陛下唯一的道友!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资格做她的臣民!宫中人是她的负担,界外人皆为叛逆!【昆】!你还要逃避吗!给我出来!!!”

  接着,一道剑芒闪过,一条裂痕将森林、人皇宫连带着天上的太阳都分为两半,那棵建木抵挡冲击一瞬便被连根拔起掀飞出去,花园与建筑及其中妇孺霎时灰飞烟灭!

  所有人都停住了。林一剑双目圆睁,兀自大步走入废墟,提剑咆哮:“出来!【昆】!你死了吗?!来与我一战!这些废物、这些强盗、这些伪神有什么资格让你牺牲一切?!只有我,我的一切……就是为了向你斩出一剑!”

  那轮耀目的烈日破碎了,属于林一剑的血色圆月霸道地横跨千里,几乎将整片天幕染成了红色。她一边深入一边挥剑,大地寸寸裂开露出瑰丽的石层,却没有任何飞沙走石。她的身影转瞬即逝,很快向着中央那圆形的巨大深渊一跃而下,沿着黑暗的春江进入里世界。

  黑暗笼罩大地。

  人皇宫根基被毁,天枢等人七窍流血,神魂俱震。这时候,双方才纷纷回神,继续这场九大真天围攻人皇宫的战争。

  摇光血战三名老僧与十八罗汉,心神失守之下被打断了左臂,立刻换手握住打神鞭的另一头甩出击碎一颗头颅;开阳艰难地向前走出两步,试图和另外六人形成七星阵来弥补根基的损失;天权的双手消失了,正咬着短剑,眼中满是死志,正在扫视四周欲要临死一击带走一个;天玑浑身萦绕雷霆之气,然而方才在自爆之下只剩下了半个身躯,此刻正单脚站着;天璇冷漠依旧,浑身都随着“祝融”燃烧;天枢的双臂被黑白双剑所替代,衣衫与金身一同破碎却杀气滔天,甚至更甚于前。

  而玉衡听见了玉横的尖叫。她已经看不清四周的状况,只凭本能杀敌了。她记得那个最厉害的家伙被称为李宗主,笑得温和,她身上的第一道伤口就是他留的。她走出森林之时,玉横还依偎在他身边,笑得娇憨。

  ……至少玉横没有走到那一步,没有恨我们,没有背叛我们,只是太傻了些。现在,她叫得多么愤怒,多么害怕啊。但是,玉横,接下去,姐姐没有办法继续保护你,没有办法从那个欺骗了你的男人手中保护你了。

  当胸一剑——接着又是两刀两枪,五口兵器先后刺穿了玉衡,接着五人同时后退,警惕地握紧兵器盯着这具僵硬的、山岳般狰狞的身躯。

  那位“李宗主”轻叹一声。与浴血奋战的“张宗主”、“宋掌门”、“惠弘方丈”等人不同,他衣袍华贵,发冠规整,好像不同于所有人,属于这个世界本不该存在的某个更高的阶级。此时此刻,战斗尚未结束,其余的人在围攻绞杀幸存者,他的刀枪却已入鞘,站在一旁抚摸玉横的秀发,看着这一切。

  “李宗主”远远地叹道:“你们怎么不问问‘为什么’呢?”

  “……有什么好问的。”玉衡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右手抓着“昊天”的剑柄,左手抓着“昊天”的剑刃,那破碎的圆环护在胸前蓄势待发,“生来残缺的废物,依靠彼此践踏倾轧获取价值认同。而我们……不同!”

  一人叫道:“是你们在践踏我们的尊严!千年来,我们彼此厮杀,你们却冷眼旁观——”

  “厚颜无耻!”天璇双目都在燃烧,声音也像是在燃烧,“连承担自身选择后果的勇气都没有,懦夫!”

  “李宗主”道:“这也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导致的后果。女人啊,心太软了。要是千年前你们不选择避世……”

  “自作多情!”摇光骂了一声就被趁机击碎了下颌骨,天玑接着说了下去:“我等如此行事,不是为了你们,而是自身的尊严和信念!我们尊【昆】为皇,是为了创造一个彼此平等,能够作为人活下去的世界,因此绝不会支配任何人!这一切,是为了陛下,也是为了自己!”

  “人皇宫从不让我等踏入半步,这也算是平等公平吗?”

  说话之人好像完全不知道这个世界出自谁的创造、忘记出生踏足之地是来自【昆】的馈赠,诸多人却与他遥相呼应,企图让她们明白,对他们的漠视与抗拒本身是多大的伤害。

  但是没有人回应。一颗颗星星从断肢残骸之间升起,人皇宫的殉道者一个个升入高空,大小明暗不一、错落有致地点缀着故乡的天空。

  往日,这片天上有一轮太阳,或者说【昆】的明月,还有一株标志性的、扎根虚空覆盖里世界入口黑洞的柳树的树冠。现在,天上只有无数明灭不定的星辰,最后的七颗星星终于各自迈出最后一步形成大阵,像一只等待月亮坠下的手。

  庆祝胜利、分配荣誉、清扫战场、挖掘矿脉、收集战利品的工程持续了百日,为了防止“人皇宫余孽”浑水摸鱼,人们还杀尽了此战参战的所有女人,除了消失的林一剑和失神的玉横,连妖兽和妖植也斩尽杀绝。接着小型冲突爆发,在各方分道扬镳之时,此地只有四十七个宗派,百万大军离开时剩下三千人。

  寒冷很快侵蚀了太元总真之天。星星只是月亮的尸体,不足以温暖这片土地。

  所有的树木也都被砍倒拖走了。那一战这片森林徒劳的挣扎历历在目,何况这么多年它还庇护了那么多逃犯和贱民,不斩草除根难以消心头之恨。奇怪的是,森林自己也在迅速地枯萎化为沙漠,最后他们只收集到了不到千方木材,和少数珍贵药材而已。那株建木大约也是被黑洞吞噬,漂流进了里世界;但是那里有一个林一剑,即使想要夺宝,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当最后一个外人离开太元总真之天,春江的源头和楚河的断流处出现了两道介于虚实之间的身影。它们扭曲变幻许久,一会儿膨胀一会儿收缩,光影震颤着,不久就呈现出人形。它们一下子变成女人一下子变成男人,用风吹树叶的哗哗声交流,像是互相谩骂攻讦又像是一同恸哭哀嚎。漫长的黑夜模糊了时间的长度,渐渐地,两个青年站立于冻结一地的尸山血海当中,遥遥相望。

  断河边的青年低声道:“谢林。”

  黑洞边的青年回应道:“柳生。”

  谢林面上是无尽的哀愁,柳生眼中是滔天的恨意。人皇宫的废墟上,两个自认罪人的幸存者仰头望着漫天的星辰,许久往北走去,先后迈入里世界的无边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