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笑终究是一剑宗的叛徒，这一剑斩断了跟随无尘大师多年的法器且将他斜劈了个大口子，但也到此为止了，其他僧人并未受伤。
他也不狡辩那些是人家送的不是自己抓的药奴，怒道：“放走这些人，你来试药啊？”
一名小沙弥没按捺住脾气，怒道：“以生人试药，草菅人命，你还有脸说这话！”
林三笑不以为然：“迟早也是给东家打死的命，换个好方子出来，算是给下辈子积德。”
围观群众一愣，纷纷打开了思路：“这倒也是啊，大师，却是不好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了林神医。神医待人和善，这十里八乡的，不，放眼整个修真界，也只有您二位真正来为咱们这些凡人治病救命，这怎么会有错呢？”
这是平日拜佛的患者：“这凡事讲究一个阴阳平衡循环报应嘛，搞不好这些人就是上辈子作恶多端，如今才有了这道劫数。”
这是混在一众地主土豪乃至有修仙背景人家之中凑热闹想捡漏的：“收手吧，大师！林神医这些日子救下的人命，大家伙有目共睹。您这么做，要害死多少条人命啊！”
这是豪爽派：“这样，大师出来此地，也可能对人家有点偏见，个中可能有误会嘛，大家也不要责怪大师，灾难当头，咱们以和为贵。也不用各退一步了，林神医报个数，还缺多少人，我王双喜给您补上！”
林三笑没能一剑劈了无尘大师，自认落了下风，冷冷地看着僧人们运走尸体和奴隶，眉目含煞，典型的一剑宗的姣好面孔还沾着炉灰，显得有些野蛮无道。
无尘大师伸手拦下上前询问伤势的徒子徒孙，微微摇头，示意他们出去避难。待朝日酒楼清空，老人道了声佛号，单手合十，道：“林施主心怀慈悲，比起贫僧，更具备普度众生之能。贫僧惭愧，在这大乱大灾之中除了度化亡者别无他用。因缘际会，既然这位林施主需要试药以解除这危害苍生的瘟疫，便用贫僧残躯一试吧。”
林三笑啐了一口：“差点给你骗了，你身体素质能跟凡人一样吗？根本不会感染，有个屁的试药价值。我要的就是凡人——天地银行的怎么也给清走了？！”
无尘大师假装无事发生，还是那副老态龙钟低眉顺眼的样子，好像很逆来顺受，又似乎是滚刀肉，脊背弯得更厉害了：“施主这些日子妙手回春救人无数，贫僧也有所耳闻，佩服之至。还望施主广施援手，若是不便赠以药方，也能够提点一二。此乃拯救苍生之举，还请施主三思。”
林三笑露出诡异的笑容：“别以为我不知道，研究出了病理，自然就明白了。我可不会掺和到你们跟六道结社的争端里去，关我屁事。自己做的药被拿去当战争兵器用，无形之中被天道填补了平衡……这种傻逼事，只有邵简那个弱智干得出来。”
无尘大师似乎是想装傻，但最后还是出家人的微妙矜持战胜了己方阵营的利益，叹道：“众生平等，因果报应，天道如此，实也令人痛心。”
“若是众生平等，那无尘大师您的性命便只够换一个人。我看你那小徒孙修为不高心性也不坚定，已经染病咯，要不要发扬精神换他一命？”林三笑抱着手臂，“可若是称斤论两，从命格天分到资源损耗来计算，您能换整个城区的凡人还有盈余。”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还望檀越践诺！”
老和尚倒转金刚杵直击自己天灵盖，林三笑汗毛倒竖刚刚拔出剑来防身，对方已然气绝！
楼外猛地一静。
林三笑呆住了，根本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不要说楼下吵吵嚷嚷的病患和僧侣，连楼上的谢林和玉霆霓都呆住了。
在喧哗声爆发之前，林三笑猛地一挥手，重新建立结界，坐到药鼎跟前开始炼丹制药。
他炼一炉成一炉，尝过一点，又在最后大火毁掉一炉。林三笑披头散发，双目圆睁，任结界外面闹翻了天又安静下去，也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疯魔般沉浸在炼药的世界之中。
在顶楼喝酒的谢林飞来横祸，也被关在了结界里面。玉霆霓接到家族来信，千叮咛万嘱咐之后回家过年。他想找机会把那截建木枝子摸走，一觉醒来就在结界里了。
这也不是个复杂的结界，但是带着强烈的个人风格，可以看出林三笑和他离家出走的同辈大哥林阵一有些联系，丹符器阵的两位大师守望相助。若要悄无声息地破解，需要一点时间；暴力破解虽然容易，但未必太不尊重人了。
暂且无事可做，谢林便按兵不动，转头笑道：“给我满上。”
“柳生”应声而出，为他斟酒。今日“柳生”白衣曳地，长发披散，别有一番风情，开口就笑嘻嘻地问：“方才睡得好么？梦见我了么？”
谢林道：“难得睡觉，睡眠质量不错，一夜无梦。”
“倒也是，人生就是大梦一场，生前何必安睡。”“柳生”含了一口酒，弯腰渡入他口中。谢林张开双臂抱住他，认真地品鉴了一番美酒，气喘吁吁地道：“那你又在执着些什么？”
“柳生”疑惑地看着他，半晌笑道：“我已经死了。有执念的人是你啊，谢林。”
“对，是我。”谢林呼出一口气，这才发觉，阳灵镇静得出奇。
鸡鸭猫狗的行动与呼叫声稀稀拉拉地响着，可以谢林的修为，在这镇上只能听到三个人声。也就是说，在朝日酒楼之外，阳灵镇上只剩下了三个人。
谢林走到栏杆前，这一次“柳生”没有缠着他了，只是负手站在他身边，像一对登高望远的好朋友。
朝日酒楼门口，一个身高中等、身材丰满的女人拖着一柄血迹斑斑满是豁口的长刀，站在如血残阳之中。她整个人也和那柄长刀一样被血浸透伤痕累累，披散的长发一绺一绺地黏在背后。仔细一看，那太阳正正从东方升起，是阳灵镇的街道上蜿蜒的血河映红了天。
谢林的呼吸猛然一滞，眼前不住地眩晕，几乎就要分不清回忆与现实。过去有无数次，他都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在一个温和的良夜之后收下来自柳生的恶毒问候。他从不因此怨恨或畏惧柳生，即便他理当这么做，但他既然没有，便无法为了盟主的威势而装模作样欺骗自己。——只是他也不会说，每每遇到这种惨事，在懊恼和无奈背后，他总是有一点点隐秘的幸灾乐祸，不知道从何而来。
现在他明白了。因为他第一次从和平安逸的美梦中醒来直面血流成河，就是人皇宫覆灭的那一日。
他甩了甩脑袋，抓紧了栏杆，听见那凡人女子沙哑如铁锈的声音：
“杨玉环求见林神医！”
林三笑摇摇晃晃地来到朝日酒楼的招牌上，两眼无神地望下来。
杨玉环问：“神医是否践行与无尘大师的约定？”
“……什么约定？”林三笑恍惚了一会儿，才渐渐地恢复意识，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再次输给了无尘。
后者最后的自尽不是什么干净利落地设下赌局，而是借灵力与灵识的自爆对林三笑造成了强烈的冲击。这三日来，无尘的残魂如诅咒污染一般驱使着他的身躯炼药，他又在最后关头毁掉成果以示反抗。在杨玉环开口的前一刻，无尘才叹息一声，放他自由。
他输了，败者必须服从胜者的愿望。即使无尘赢得不体面、甚至魂飞魄散，但一剑宗门徒从不为失败找原因。正常来说，失败意味着死在剑下，更不要说尊严和个人的坚持。
林三笑哑声道：“……愿赌服输。都上来吧。”
杨玉环道：“稍等。你能给我治下外伤么？我还有两个弟弟，病得重，自己过不来。”
林三笑这时候才发现满镇子的尸体，从寺院祠堂一路铺到私家院落，朝日酒楼附近更是堆积成山。他不由好奇道：“都是你杀的？……你不是个凡人么？”
“昨天晚上还不是。修士杀人不划算。”杨玉环不避不退，不卑不亢地仰头看他，她有只眼睛被刺伤，挂在了眼眶外面，“原也不算修为高强，重新来过便是。称斤论两。那贼秃只够换我们姐弟三人！”
“那也不必全杀了嘛。”林三笑的语气中倒是听不出惋惜，“你看看你，这个年纪的女人原本还能说一句风韵犹存，偏要废去修为同这么多凡人厮杀。衣服都成这样了。”
他脱下外衣扬手一抛，不偏不倚地罩在了杨玉环肩头。
觉察到伤口的愈合甚至内伤的减轻，杨玉环道：“多谢。”
林三笑疲惫之极，像喝醉了似的趴在栏杆上撑着脸颊，问：“杀了这么多人，那些臭和尚不拦你，谢林谢盟主也不拦你？”
杨玉环眯起眼睛，杀了三天的脑子迟缓地转动着想谢林是哪条自己没处理掉的杂鱼，却见一个玉树临风英俊逼人的黑衣青年凭空出现，一屁股坐在了三楼栏杆上：“咦，你发现了？”
林三笑要给他气笑了：“便是之前没发现，你当着我的面来偷建木枝子，我总能发现的。你当我林三笑是北岳联盟的弱鸡？”
谢林抛了抛盒子：“您就看着我挑啊？”
“那不然呢？花钱消灾么。”林三笑坦坦荡荡，“药师这一行很危险的，你看萧蔷都给人一窝端了。无尘是个傻逼，你又不是，我招惹你干嘛？”
谢林挑眉道：“建木可是个好东西。你看我都来偷。”
林三笑道：“医术练好了，自然财源滚滚，还会有的。”
谢林拱手道：“大气！”
林三笑同样拱手道：“承让！”
谢林莫名其妙输了一局，有点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