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轮到碧云问了:“……什么?”

  冷清风抽出脖子上挂着的印鉴,“不必指望我。主人已死,御影册已交还于我,印鉴也是主人亲手给予。没有人再有资格命令我,也没有人能决定我的去留。”

  碧云想了想,点点头道:“你说得对。可冷大人,你要去做什么呢?”

  “……我要去找一个原因,一个让主人如此行事的原因。”

  “动用御影宫的力量,对你所行之事更为方便。”碧云道,好似已经在心中排练过千百遍这样的对话,“若需调查,你定要身份与助力。可你如果不再是殿下御影,又有何理由登门拜访陆府唐府,如何摸清其中盘根纠错的势力?你要顺藤摸瓜,就必须依仗御影宫的力量。”

  段枕歌设局,又怎会允许他中途退出?

  他就是在利用冷清风的感情,强行将对方捆在局中。但是他并没有做出更加严苛的限制,或者说,他并没有给冷清风一个必须留下的理由。

  冷清风当然可以抽身离开,除非——他彻底放下段枕歌。

  段枕歌永远在给冷清风选择,也永远希望冷清风选另一个选项。

  但冷清风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转身离开。

  他站在原地,内心的情感重若千钧,这份情感让他无法移步。

  西瓜迈着步子走过来,喵喵叫着用脑袋蹭他。

  冷清风低头看它。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就算是为了这只猫,他也不会离开的。他割舍不掉它,正如他割舍不掉任何与段枕歌还有一丝关联的人或物。

  他心甘情愿永世臣服,以维系这样微弱的与段枕歌的联系。

  过了半年,在冬雪终于开始融化的时候,南境撤军,陆耀焱风光回宫。

  永和六年四月,冷清风接到陆耀焱拜帖。

  陆耀焱显然十分震惊于段枕歌的遭遇,在搞清楚大致的来龙去脉后,就急急来寻冷清风这唯一一个可能知道事情真相的人。

  彼时,两人都地位卓绝,身后牵扯了不少东西,所以真的见面后,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

  冷清风一身黑袍铺陈,冷肃严峻,端坐堂前,竟有几分像故人。

  他早已知晓陆耀焱来意,故先开口:“陆小侯爷于朝堂上据理力争,为主人正名,在下承情。但有些事情,恕在下不能告知。”

  他查了这么多年,仍旧一无所获。但至少他搞清楚了这事与陆耀焱无关。

  既然如此,就不必拉他下水了。

  陆耀焱无言片刻,才问:“他、他是不是没死?”

  时隔许久,冷清风听到这话,眼中还是亮了几分:“陆小侯爷何出此言?”

  陆耀焱道:“因为你仍喊他主人,还坐在这位置……若他真的不明不白死了,我不信你坐得住。”

  冷清风失落的垂下眼睛。

  原来陆耀焱并不是发现了什么特殊线索,只是通过自己行为揣测了这样一个结果。

  “陆小侯爷多虑了……若陆小侯爷没有其它事情,不必在此处耽搁时间。”

  接下来,无论陆耀焱再怎么询问,冷清风都避而不答,只得灰溜溜离开。

  虽然碰了个软钉子,但陆耀焱并不气馁,三番两头登门拜访,从“找出真相”到“劝其报仇”,甚至后面还发动了唐柔柔一起来,让冷清风头疼无比。

  他在陆耀焱身上看到了当初瞎折腾的自己。

  他们都认为,段枕歌做出这件事情的理由太过模糊,以至于这件事情看起来无比荒唐。

  所以,他们都认为段枕歌做这件事情是受到了“胁迫”,或者说“指示”。既然不是他自愿的,便必然有一个幕后操纵者。

  事实上,没有。

  如果有,段枕歌不可能不以巧妙的方式留下此人的线索。如果有,冷清风不可能半点端倪都找不到。

  他们这样的追寻注定没有结果。

  陆耀焱极为执拗的坚持着,直到有一次,唐柔柔在两人面前突然晕倒。传了大夫来看,这才发现她已有两个月身孕。

  自此,陆耀焱来的次数大大减少,让冷清风松了好大一口气。

  又过了七月,陆耀焱发拜帖邀请冷清风来一趟流月,说是想让他做孩子的干爹。

  这帖子是提前发出来的,此时唐柔柔还未临盆。冷清风猜测陆耀焱可能是为了给自己思考和准备的时间。

  自然,这干爹的位置也不是给他准备的,而是给段枕歌准备的。只是斯人已逝,只能由他代劳。

  冷清风纠结了很久,久到一个月过去,唐柔柔的孩子都出生了。陆耀焱又发了一封请柬,大意与之前那封差不多,不仅请他做孩子干爹,还请他来喝孩子的满月酒。

  冷清风思来想去,又是一月过去,他本已打算拒绝,谁知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突然来见他——竟是那个守护禁地的四二。

  “多谢副宫主接见。”四二恭敬站好。

  冷清风点头,“寻我何事?”

  “我来向副宫主辞行。”

  “嗯?”

  “我年事已高,油尽灯枯,宫内医者说我活不过三日。我自是想为副宫主鞠躬尽瘁,奈何身体所限,只得草草作别,还望副宫主来日珍重。”

  冷清风没想到他居然大限已至,不知为何心中一沉,他想了想,第一次说了句安慰的话:“我即刻下令,让宫内医师极力诊治,所需费用药材你不必担心。”

  四二有些惊讶的笑了一下,“副宫主宽厚,我心中感念。”

  他说罢,状似无意的看到冷清风放在手边的鎏金请柬,“副宫主在看的这是……”

  “王室宗亲之事。”冷清风反手将那请柬盖到书册下方。

  四二直言:“是陆小侯爷之子诞生之事?可是陆小侯爷想请副宫主做干爹?”

  冷清风:“……作为一个看守禁地的御影,你知道的有些多了。”

  四二笑了笑,带着一种将死之人特有的淡然,“我来时红珠姑娘同我说的。副宫主莫怪,我想听听新鲜事,红珠姑娘心软了,仅此而已。”

  “你倒是能说会道。”冷清风深知红珠性格,没有对此说法产生太大怀疑,左右这件事也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他也没再追究。

  见他面无表情草草揭过的模样,四二又问:“副宫主不想去?”

  “……我想不想去,与你何干?”冷清风面色一沉。

  他倒是没见过四二这种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御影,毕竟冷清风严苛是出了名的,虽然他不如段枕歌狠毒,但也绝不是见找谁都会发发善心的小天使。

  四二一笑,“属下想去看看,副宫主可否允了属下的愿望?”

  冷清风盯着他半晌,面对这种反常,内心突然缓缓浮现出一个惊人的猜测。

  “……难道,主人托付了你什么?”

  四二点了点头。

  猜对了,冷清风指尖微颤。

  可……在这么久之后?

  在他已经能不再时常想到段枕歌时?

  在他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时?

  他从不曾听说过这个名为四二的御影,此人又为何会成为段枕歌计划中最后的一块小拼图碎片,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跳出来让自己去看看唐柔柔的孩子?

  难道段枕歌神机妙算到知道这御影的临终之日就是唐柔柔临盆之时!?这恐怕已经脱离神机妙算的范畴,直达改写生死簿的程度了吧?

  四二眼见冷清风的表情逐渐变成极度的疑惑,赶忙解释:“我的身体与此事无关。只是碰巧如此,副宫主不必惊讶……有时我也害怕自己突然逝去,无法完成宫主交予的任务。所幸总算让我撑到了这一天。”

  既是如此,冷清风便不好再问了。

  他想了想,说:“只要我去看唐柔柔的孩子,你便会告诉我主人留给你的话?”

  “是。”

  “……像你这样的御影,还有很多吗?”

  四二反应片刻,才明白冷清风问的是:段枕歌是只给他留了这一封信,还是留了很多,多到每隔几年就会跳出来一个人跟他说“您有一封新的邮件,请及时查收~”。

  四二被自己这联想逗笑了,赶忙敛起笑容摇头,“副宫主放心,这是最后一次了。”

  冷清风问:“你如何得知?”

  “宫主亲口同属下说过,属下就是最后一人。”

  “……”冷清风沉默许久,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喜悦还是失落。

  最后一封也很好,他的脆弱心脏经不起更多了。

  两人谈妥后,便很快出发了。

  冷清风并不住在怀州,而是住在中州。这里是御影宫常用的驻点,离流月极近,大概是纵马一日的路程。理论上两人完全赶得及参加陆耀焱所写的满月酒的时间。

  没想到,到了流月,四二并没有着急去陆府,反倒先领着冷清风去了一趟器物坊。

  冷清风也没想到这位看守禁地的御影竟对流月这般熟悉,来这里就跟到了自己家似的,轻车熟路就找到了流月最奢华的器物坊所在。

  或许主人当年领着他走过这段路。冷清风心想,想完又有些气闷,心情和女人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被骗了一样困惑且烦躁。

  四二走进店铺,和掌柜打了招呼后,转身看向冷清风:“不知副宫主有无带着宫主印鉴?”

  冷清风问:“若我说没有又如何?”

  说完他就后悔了。

  他这是在做什么,因一个下属对段枕歌可能的友好关系而吃醋拌嘴吗?他只是段枕歌御影,又不是什么特别的人,他哪有资格?

  四二没有惊讶他突如其来的幼稚,只笑道:“若您不随身带,您也就不会因为一个口信特意同我走一遭了。”

  不知为何,冷清风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丝段枕歌的气质。只是段枕歌比他更加稳重些,好似心里装了很多东西。

  四二就像无忧无虑的段枕歌。

  这般想着,冷清风自欺欺人的觉得胸中沉郁轻了不少,他掏出挂在胸口的印鉴,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争风吃醋的炫耀者。

  “这就是你要的?”

  “是。”四二点了点头,对身后掌柜示意。

  掌柜凑过去看了看,表示一切无误后,命伙计将东西端上来。

  那是一只精致的长命锁,用纯金打造,以白玉为匙。冷清风接过,诧异于它的重量。显然这锁所用的金子纯度极高,没有半分偷工减料。

  长命锁雕麒麟腾空,缀八宝莲花,以红布大绸包裹,礼数周全,心意十足。不知道的还以为冷清风早早就盼着这孩子降生,特意为他或她打了这样一支长命锁。

  冷清风都没想到的东西,段枕歌还特意准备上了,而且是在自己死前就安排好,当真周全。

  他面色复杂的看了看四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