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风不是傻子,听完碧云解释,又在帐外跪了两日,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明白和不难过的接受,是两回事。
见他不说话,段枕歌虚弱笑笑,“知道还不反抗陛下的刑罚?怨我?”
冷清风轻轻摇了摇头,脸颊边的碎发摆出柔软的弧度。
“属下护主不利,理应受罚。”
他是不会对段枕歌生出类似怨恨的情绪的,如果段枕歌不要他或者欺骗他,他只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让主人对他有了难言之隐。
正因如此,他也永远都不会明白,无论他做得再好,段枕歌与他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的遇见,便注定了分离的结局。
“那为什么闷闷不乐的?过来。”段枕歌冲他招招手。
冷清风膝行至床榻边,低着头不看他。
段枕歌道,“把手拿来我看看。”
冷清风将双手递到他面前。
相较五个月前,冷清风双手已经细腻白皙不少,骨骼移位也在针灸和木片夹子的帮助下恢复许多。若忽略那些淡淡的疤痕,乍一看还是蛮漂亮标致的。
段枕歌勉强抬起胳膊,发觉动作有些困难。
李莫恐怕扎透了他部分肌肉筋腱,虽然他感觉不到疼,但总有种肌无力的感觉,行动并不像之前那样顺畅了。
冷清风马上将自己手腕塞他手中,举着胳膊任他细细打量。
段枕歌检查一番,“看起来没受伤,老虎猎着了吗?”
冷清风点点头。
“倒也不见你带来给我看看,就献给父皇了。”段枕歌松开他手,缓和气氛的笑了笑。
冷清风还是不说话,始终垂着眸子,仔细将段枕歌放下的胳膊塞回被子里,一丝不苟的掖好了被角。
做完这些,他便静静跪在原地,顶着他那格外长的【人物状态】一言不发的沉默。
【饥饿】是因为没吃东西,【外伤】是因为被执以军刑,【劳神】则是念念不忘、对没能护主的自己感到自责、以及对主人的伤口无比心痛。
段枕歌叹了口气。
往日冷清风这般,他都是会哄的。
虽然他做的很隐蔽,但确实如此。
三年前的冷清风还有些写在脸上的情绪,可现在的冷清风沉默寡言、冷若冰霜。若他不主动,恐怕俩人能冷战上一整天。
段枕歌知道,自己还可以说很多无关痛痒的废话来缓和气氛,比如告诫他不要听苍庄帝的、比如问问他西瓜怎么样了、比如聊聊自己为什么要对陆耀焱动手、比如道歉认错并保证下次不敢了……
他和冷清风,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聊。
或者说,见到冷清风,他就会喋喋不休,除了讨论对方最关心的问题:他的去留和自己的生死。
但这一次,段枕歌毫不避讳道:“擢彤一,我终究要死的。”
冷清风身体轻颤了一下,似是根本不想听到这句话。
段枕歌看着被篝火照亮的营帐顶,自顾自道:“我终究会比你先死的。那时候,你要怎么办呢?”
如果冷清风因为自己受了伤便成了这副模样,将来反派下线的时候,他又该怎么办呢?
碧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了出去,营帐内只剩两人。
篝火架上,木炭静静燃烧着,火光跳跃,驱散初秋的寒意。
冷清风声音沙哑:“属下与主人同死。奈何桥上,让属下护主人最后一程。”
他叩首,露出渗满血迹的后背。
段枕歌眨眨眼睛,道:“这并非我所愿。”
冷清风缓缓道:“求主人赐属下安息。”
段枕歌闭上双眼。
他说:“擢彤一,三年前,我曾说过要给你赐名。”
“今日,你任务完成得不错,我便赐你姓名,从今往后,将此名加诸己身。”
冷清风表情一顿,睁大了双瞳,抬头惊疑看他。
这明明是个无比荣幸的时刻,可他却觉得段枕歌接下来说的,并非他想要得到的那个命运。
段枕歌淡淡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冷雨既是你师父,你便随他姓冷。赠你‘清风’之名,愿你来去如风,快意潇洒,不受束缚。”
“冷清风,我以三皇子之名命令你,待我死后,你不得陪葬,不得寻仇,不得再入帝宫,不得再做段家下属、为段家卖命效忠。”
“除此之外,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冷清风睁大了眼睛看他,金瞳颤抖着,片刻后,竟弯腰吐出一口血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主人竟觉得,将自己当成御影,是一种折辱。
段枕歌一惊,正想抬手扶他,却见冷清风扶着床沿的手指骨凸起,骨节用力泛白。
他明白,冷清风不甘心。
因为冷清风知道自己救不了他。
他收回目光,偏头看向另一边,抓紧了被沿:“你若不喜欢,今日便可离开。从此天高海阔,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身份。”
冷清风胸膛沉重的起伏,他用手背擦去唇边血迹,声音沙哑的说:“……属下不走。”
就算这样,他也不想离开。
段枕歌闭了闭眼,说:“那便回去给王御医看看背后的伤口,吃点东西,休息休息。”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给你选择的机会了。”
听说段枕歌醒了,王御医和苍庄帝身边太监第一时间就来问候。碧云站在营帐门把守,让两位稍等。
太监站在初秋冷风里发笑,“咱家还不知道,哪位能让三殿下醒来得见第一面,还得避讳别人、柔情蜜意说上半天呢。”
碧云也不怯,大方道:“公公与他人柔情蜜意需要避讳,殿下倒不必。届时人出来了,公公自己看便是。”
那公公本就嘴快说上几句,现在被碧云怼了,也只能默默咽下这口气。
毕竟三殿下是个疯的,杀人如麻,在宫里出了名的不好惹。
当冷清风面无表情、唇边带着血迹掀开营帐时,公公内心对这个传闻更加坚定不移。
——看看,护主不利的宝贝御影都被打成这样了,足以证明段枕歌多么心狠手辣。
冷清风眸光破碎,呼吸沉重。他面无表情看了两人一眼,对一旁的碧云点点头便一言不发的走了。
于是公公屏息凝神、战战兢兢跟在王御医身后进了营帐,说了些客套话便赶忙问起当日情况。
段枕歌知道,这是在苍庄帝的审问。只是看他身受重伤的份上,没弄得那般正式严肃罢了。
于是,段枕歌便将当日他如何进入森林、如何迷路、□□白马如何受惊、他又如何意外撞见了银锋针李莫的杀人现场以至被人灭口的事实胡编乱造了一番。
那公公记了个大概,告退离开。
他走后,王御医上前替段枕歌号脉,面色有些沉重。
“如何?”段枕歌好奇问。
王御医斟酌着答:“那凶手是十阶武者,殿下又从未习过武……杀招之下,恐伤根基,需静养。”
段枕歌无奈笑出声,“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影三十二养完冷清风养,冷清风养完他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仨故意摸鱼呢。
“我没那么多时间,能治多少便治多少吧。”
左右反派也活不过五年了,治不治的随缘。
而且……下一个任务已经出现,他又怎能停滞不前?
在他眼前,是6442刷新出的光屏。
【任务十九:夺取太子之位】
【任务简介:永和二年,反派入主东宫。】
虽然这任务简介短得不能再短,但离永和二年也不剩几天了。
要完成任务,恐怕又得忙起来,哪有空静静躺着?
王御医颇为不赞同的摇头,“殿下身体乃国之根本,如何能马虎?”
虽然嘴上如此说,他还是不敢真的左右段枕歌的决定,只能开些补气固本的方子,尽力为他医治。
段枕歌也顺便打听了陆耀焱那边的情况。
王御医便答了一番自己听闻的消息。
这几年来,陆侯都在府中隐居,这次秋猎自然也没来。
当陆耀焱命悬一线的消息传回流月,陆侯气得亲自纵马,连夜赶到乌歌山,请苍庄帝做主。
苍庄帝都被他这老当益壮的身体震惊了,连连表示有唐柔柔在,你家崽第二天就能撒娇非要吃唐柔柔亲手烤的兔子了,我家崽还昏在床上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呢,有没有人怜惜一下他这个皇帝?
话虽如此,该有的态度还是有的。
苍庄帝出马,这件事的进度就有了保障。
短短三日,还被禁卫关押着的也就只剩包括十皇子在内的五名皇子了。
其余世家公子小姐虽已洗清嫌疑,但因为苍庄帝不允许任何人向流月传消息,所以暂时不能离开。
好在乌歌山承担皇家猎场的功能许久,很多设施都十分完善,众人也就当郊游采风、提前度假了。
听完这进度,段枕歌知道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便放下心来。
又躺了几日,等他勉强能走路后,便被冷清风扶着,第一时间来苍庄帝处。
表面请安,实则刺探情报。
苍庄帝也不同他含糊,沉声道:“银锋针李莫死在扬州,此事你怎么看?”
段枕歌道:“若他是凶手,定然是遭人灭口了。”
苍庄帝盯着他坦荡的表情片刻,又看了看他特意一起带进来的冷清风,冷哼一声道:“你身边得用的只有影三十二和擢彤一。影三十二有事未来,他却没有借口。护主不利,理应重罚。”
“父皇心意,儿臣感念。”段枕歌沉吟片刻,答:“然我御影去猎那猛虎,未赶到我身边护我乃是情理之中之事。”
他这句话含了试探之意,苍庄帝冷哼一声,直接让太监念了陆耀焱的供词。
据陆耀焱所说,他与擢彤一一同进入林中。在某个地方发现了老虎出没的痕迹。陆耀焱觉得那爪痕方向向左,擢彤一却认为向右。
于是,两人分道扬镳,一左一右打马离开。
事实证明,陆耀焱是错的。他看到的痕迹,其实是李莫特意留下引诱他的。
陆耀炎纵马跑了片刻,看到另外的爪痕,正觉得自己这把稳赢了,下马认真搜寻虎的痕迹时,却察觉到脑后有罡风袭来。
他勉强一躲,也只看到了偷袭者一袭黑色斗篷,银甲覆面。
下一刻,他就被银针扎入身上穴道,眼前猛然一黑,失去了意识。
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内,冷清风也是有嫌疑在的。
只不过,段枕歌因为迷路不慎撞见这一幕时,又遇到了银锋针李莫,延长了李莫的出现时间。而这么长一段时间,绝对不够冷清风再折返回另一边猎虎,并在杀掉老虎后第一时间回到苍庄帝身边复命。
至此,冷清风被完美的摘出了这团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