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雨仙偶尔会变成明皇的模样。
明皇的外貌、明皇的气质、明皇的……性子。
照他的说法,这是记忆、修为融合的后遗症,初期会比较严重,只能以水磨功夫慢慢化解。
而为了避免这个时期精神不大正常的自己伤害苏南禅,每到这个时期,他就会回孤月山闭关一两日,直到恢复正常再回萍乡。
不过,苏南禅也不会次次让他独自承担这份代价,比如这回,他就陪在钟雨仙身边。
孤月山顶有间小木屋,松柏寒菊拥着孤灯冷雪,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檐下支起长几泥炉烹雪煎茶,苏南禅坐在桌后,拿着一本棋谱边学边下。对面是一身玄衣的钟雨仙,或者说,明天澜,正拈着棋子在指间打转,笑眯眯等他落子。
苏南禅挣扎着走了几步后终于扛不住了,把书一抛,耍赖似的搅乱已经无力回天的棋局。
“不下了不下了!我连门都没入,怎么可能赢得了你这个浸淫此道多年的老手!”
说罢,他理直气壮地收了棋盘,并抄走明天澜手里的棋子,通通塞到桌子底下。
明天澜心中满不在意,嘴上却懒洋洋地声讨:“不是说要陪我下棋压制戾气?这么快就认输,可不像你的性格。”
“你有个锤子的戾气需要压制!明明都清理干净了!”苏南禅白他一眼,倒了热茶塞进他掌心,“还有啊,这么冷的天就别端你的公子架势了,好歹穿件尊重大雪天的衣服吧!”
明天澜五指一缩,触碰到温热杯壁的肌肤无意识紧缩抽动,仿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冷得厉害,几乎和冻僵没甚区别。
他低头打量自己的装束,一件黑色春衫,罩袍都未穿,长发也随意披散着,几缕发丝垂到胸前,勾住衣上的花纹配饰,有些恼人。
不知是因为真的太冷,还是后遗症的影响,明天澜表现出了与下棋时截然不同的惊人的迟钝,半晌未回神。
直到肩头一沉,身上一暖,他才后知后觉地看向身侧——苏南禅给他披上了厚厚的带毛领的长衣,并顺势在他侧后方坐下,环住他的肩膀拥抱上来。
明天澜无法控制地浑身一颤,那渗进骨血里的寒意就这么被轻轻巧巧抖搂出去,只余下熨帖的温度。
“还冷吗?”
他感受到苏南禅温热的吐息喷洒在自己耳廓,询问声低沉悦耳,隐隐褪去少年的青涩稚气,变得稳重又迷人。
不过是一晃神的功夫,再回过神来,明天澜的幻影已然从他身上剥落,露出的是钟雨仙略显恍惚的面容,以及陡然变色的银发紫瞳。
苏南禅一愣,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伸手挑起他一缕头发,发色是浅而冷冽的银,如同月光照在水上折射出的波光,趁着那双略显妖异的紫眸,不像人不像仙,更像刚刚化形,还带着几分兽性的懵懂的妖。
嗯……类似狐妖。
“你怎么……你不是不喜欢这种发色和瞳色?”苏南禅问。
“呵,这是后遗症的一部分,也是彻底融合的开端。”钟雨仙攥住他的手腕,身上寒意尽褪,指腹也是暖的,“你喜欢?”
苏南禅还怔愣于他稍显狂肆的语气,冷不防被他用力一拽,便整个跌进他敞开的怀抱,压着他靠在了桌沿。
“小心!……”
身后是烧得滚烫的火炉与热水,苏南禅怕他沾到,扬声提醒到一半,后脑便突然覆上一只手,将他按了下去。
他始料未及,只能往前一扑,亲上了钟雨仙的薄唇。
那一瞬间,苏南禅关注的不是这个吻本身,而是——幸好他提前收了力,要不非得把门牙磕掉不可。
再之后,钟雨仙就没有再留给他思考的机会。
微风卷着雪粒吹进檐下,坠进交迭拥簇的衣摆,融成一片水渍。
……
“哒。”
茶托敲在桌面发出细微声响,苏南禅咬着在自己小臂上缠了几道的腰带扯开,拢着腕上红痕揉搓两下,抬眼斜向身旁的人。
钟雨仙半靠他,半倚着桌子,姿态优雅地洗杯烹茶,仿佛依旧高冠博带君子从容,而非胡乱套了衣衫披着长衣,一边拨弄凌乱的银发,一边笑着觑他神色。
他表现得和平常一样淡定自若,苏南禅却隐约看出了几分心虚。
苏南禅“啧”一声,顺了顺发尾,薄汗覆着他修长的颈项,没入锁骨,濡湿衣领。
他喘匀了气,平静地问:“方才的失控有多少是装的?”
“皆是真心实意,并无伪装。”钟雨仙坐着还不老实,无辜地为自己辩驳的同时,伸手想去勾苏南禅睫毛上的水珠,但身体抻到一半便一僵,若无其事地倚回原地,“后遗症,都是后遗症。”
什么都找后遗症背锅,后遗症多冤?
不过想到失控是双方的,苏南禅也就省了这句讽刺的口舌。
又腻歪了一会儿,两人回屋沐浴,换好衣服出来,又是衣冠楚楚的模样,并未多谈方才的事。
屋内的火盆烧得正旺,将雪夜寒凉尽数阻隔在外。苏南禅关上门窗,还未回身,就被一股柔力卷着腰带到了床上。
被窝温暖,钟雨仙身上更暖,苏南禅险些以为自己是雪人转世,要融化在此时此刻。
“你的问题解决得如何了?”苏南禅把自己蜷成一团塞进他怀里,“孤月山太冷,我不想在这儿过冬。”
“快好了,再给我两天时间。”钟雨仙的手搭在他鬓边,轻轻压着他的耳朵,含笑的话语便从指缝间钻入,“毕竟……堵不如疏。”
“……”
脸红成洋柿子的苏南禅想咬他。
“对了。”调侃完皮薄馅黑的恋人,钟雨仙捏着他的耳垂缓缓摩挲,“方才的问题,你还未回答。”
在他的安抚下,苏南禅恹恹欲睡,闻言,打了个哈欠强撑精神:“什么问题?”
钟雨仙挑起一缕银发递到他面前,冲他眨了眨紫瞳:“你喜欢?”
苏南禅看他。
他看苏南禅。
苏南禅一乐:“喜欢啊!我DNA里就被刻了白毛控三个字,怎么不喜欢?嗯……这眼睛的颜色也好看,剔透温润,状若宝石。”
“……哦。”
钟雨仙微笑,也不问DNA和白毛控是什么意思,随手把发丝一抛,落下的瞬间就和眼睛一起变回了黑色。
“我不喜欢。”
房间里安静半晌。
苏南禅忍俊不禁:“你吃醋的点可真别致。”
“……呵。”
……
两日后,钟雨仙解决了“后遗症”。恰好这日是个晴天,阳光照得一山的雪明晃晃金灿灿,令人看了心情大好。
因着苏南禅一句“喜欢”,钟雨仙连白色和紫色的衣服都不穿了,一身蓝袍风流蕴藉,常带的油纸伞也从红梅白雪换成碧波青竹,那个绿光罩顶啊,苏南禅一看就牙碜,给扔木屋里了。
“难得有个艳阳天,拿什么伞?还是这么个不讲究的颜色,”苏南禅把手伸给他,“就这么走。”
钟雨仙牵住他的手,百依百顺:“好,不拿伞。你是想现在回萍乡,还是到别处逛逛?”
“去一趟蜉蝣水市吧。孟先生重阳节那天给我们送了酒,今日有空,顺道过去把礼还了。”苏南禅饶有兴趣,“听说青傀门也搬到了水市里,和城主府有一些小小的摩擦,我想去看看热闹。”
“好。”钟雨仙点头,“你打算给孟兄回什么礼?”
“嗯……”
苏南禅陷入沉思。
彼时,蜉蝣水市一如往常的宁静。孟非常仍然轮椅不离身,哪怕乘船游河赏雪也要带上他的宝贝轮椅,穿着白衣又慵懒地歪在上面,眼神不好的人远远望去,仿佛一堆不规则形状的雪。
柳自遥就站在他身边,跟他说着青傀门往后的打算。什么化整为零隐入市井,什么开店售卖机关造物建学堂教授机关之术,说得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孟非常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光支着下巴打量人家,眼神里百转千回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柳自遥讲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准备歇会儿,一转眼就见他盯着自己走神,顿时翻了个白眼。
得,方才一番话算是白说了。
“唔,听着呢。”孟非常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他想的那么不靠谱,“你们青傀门想开店想办学堂都可以,我名下还有不少地契,可以折价卖给你们。”
“多谢。”柳自遥一点儿也不惊喜,甚至感到害怕,“那么城主大人,代价是什么?”
“哦,有件事我想麻烦你帮个忙。”孟非常冲他勾勾手指,他想了想,弯腰将耳朵凑过去。
孟非常以手遮脸:“你觉得,你能胜任城主之位吗?”
柳自遥一蹦三尺高,差点蹦到河里:“我可没有篡位的想法啊!”
孟非常无奈:“急什么?我又不是真要把这个位子让给你,只是最近出了点事,我想出门躲一阵子,找个人帮忙代理事务罢了。”
“那也……不必了。”柳自遥觉得他是在钓鱼执法,一脸正气地拒绝,“我们青傀门事也很多的,忙不过来,你另寻高明吧!”
“这样啊……那我换个忙让你帮吧。”
孟非常叹气,满脸的苦恼:“你愿不愿意当我异父异母的亲儿子?”
“……”
柳自遥这回真蹦进了水里。
“诶你别跳河啊!演!我是说演!”
孟非常急得从轮椅上跳了起来,当场表演一个医学奇迹。
柳自遥已经跑没影了。
不远处,苏南禅提着大包小包各色时兴点心,刚找到孟非常的人,就听见了他那一句惊世骇俗的话,顿时大受震撼,愣在原地。
钟雨仙却像早有所料,轻笑道:“别忙着震惊,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苏南禅脱口而出。
“他的长姐与他师出同门,自己修了断情绝爱的无情道,却希望弟弟可以找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顺便给家里留条血脉,因此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亲至蜉蝣水市,”钟雨仙靠近他耳侧:“催婚。”
苏南禅:“……那他找柳门主演他儿子是出于什么心理?”
“啊,他认为长姐让他成亲的目的主要是延续家族血脉,所以便跳过道侣这步,直接找人演他的孩子。”钟雨仙耸耸肩,“他说这叫一步到位。”
“……”
短暂的怔愣后,苏南禅渐渐回过味来,一把挂到钟雨仙身上,眼睛闪闪发光。
“钟神仙,咱们在这儿多待几天吧!”
钟雨仙揽住他:“嗯?”
“我想看他被催婚!”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为何如此兴奋?”
“这个嘛……”
大概是因为他淋过雨,所以也想看别人挨淋的热闹吧。
蜉蝣水市的百姓们此时还不知晓,一道将要劈在他们敬爱的城主头上的,名为“社死”的九天玄雷,已经在快马加鞭赶来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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