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厨房丢了一盘糖炒栗子,没找到偷窃者。”

  “会不会是老鼠?”

  “老鼠连盘子一起偷?”

  “那万一呢?”

  “……”

  清晨的阳光照亮城主住的院子,管家与他的侄子周凭在院外说话,虽然特意压低了声音,却还是传进了院里,传到某人的耳中。

  紫藤花架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孟非常坐在蔚然流动的光芒里,一面浇热水冲洗茶具,一面开口:“进来吧,挤在外边叽咕,你们俩跟老鼠也没甚区别。”

  周少余与周凭吓了一跳,两人对视一眼,赶紧整理仪容,端端正正走到花架外,向内中的人拱手行礼。

  “见过城主。”

  “行了,不用多礼。”孟非常将茶叶舀进圆肚白瓷壶,倒入热水,手指按着壶盖摇晃两圈,肌肤比瓷器更白三分,“一大早来我这儿做什么?先说好,府内琐事我可不管。”

  周少余笑得满脸皱纹都抻平了:“城主说笑了,寻常小事我们哪儿敢拿来打扰您的清静。今早有人递了张帖子,说是想见您。”

  孟非常提起茶壶倒茶,袅袅飘起的轻烟模糊了他的面庞:“在府里养老这些年,你连规矩都不懂了?我从来不接帖子,不出府,也不见任何府外的人。”

  “若是一般人,老奴肯定第一时间便帮您拒绝了。不过,递帖子的那位……老奴不敢擅作主张。”

  周少余说着,向周凭打了个眼色,周凭立马从袖兜里取出帖子伸到孟非常身前。

  孟非常的目光扫过帖子,在看到末尾的名字时,端起茶杯的手一顿。

  钟雨仙。

  “钟雨仙,钟雨仙……”

  孟非常低低地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罢了,你让他未时一刻过来,再准备一桌酒菜,我要好好招待这位多年不见的……故人。”

  “是。”

  周少余和周凭应声退下。

  红泥火炉上水汽漫散,茶香随之蒸腾飘逸,清冽提气,令人心旷神怡。

  孟非常在茶烟中端坐半晌,确认那两人不会再回来,才拿起手边一只小木盒拧开,舀出一大勺晶莹雪白的块状物,倒进茶壶。

  一连舀了五大勺,他不情愿地放下木盒,用勺子在茶壶里搅了搅,重新为自己倒了杯茶。

  “嗯,”一口饮下,孟非常满意地长吐一口气,“不苦了。”

  城主难得下令招待友人,厨房那边很快忙碌了起来,管家甚至把事务都丢给自家侄儿处理,亲自在厨房盯着。

  由于人手不够,管家把部分护卫和清闲仆从抓来厨房帮忙,刚给千丝海棠浇完水的苏南禅与刚出柏草园大门的商臻赫然在列。

  两人在厨房里面面相觑三秒,默默撸起袖子开始干活儿。

  苏南禅刀功好,被发配去切菜。商臻力气大,负责劈柴生火打水运食材。

  苏南禅切菜之余看见她一把大火将那个把别人支使得团团转,自己却一点活儿不干的主厨熏得破口大骂,想笑又不能笑,心里憋着乐想:该说不说,不建议招惹这姑娘,毕竟商臻(熵增)这个名字,真的有一种毁灭世界的美感。

  度过最初的忙碌,一应事宜走上正轨,逼逼赖赖的主厨也被赶跑后,厨房内的氛围倒是轻松了不少,大家一边做事,一边聊起天来。

  打开话头的是社交□□苏南禅,他自来熟地凑近离自己最近的厨子:“大哥,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厨房突然变得这么忙,管家还跑来亲自监工?”

  厨子正给排骨焯水,在铲子刮着铁锅壁的脆响里大声说:“你不知道啊?府里上下都传遍了,说是城主要招待一位多年不见的故人,专门下令让我们准备好酒好菜呢!”

  多年不见的故人?

  苏南禅脑子里条件反射地冒出了钟雨仙的名字。

  他眼睛一转,装出疑惑的样子:“故人?城主不是很久不见外人了吗?据说连交情深厚的朋友递的帖子都不收,这位故人得是什么来头,才能得他老人家一见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厨子摇头,“不过你说得对,这人肯定有大来头!大家伙今儿都得拿出真本事!千万不要开罪了贵人!”

  “知道知道!”

  “了解!”

  “我们早就想明白了,等您提醒,黄花菜都凉了!”

  “哈哈哈哈……”

  一语激起千句调侃,厨房里笑成一片。

  苏南禅也跟着笑,心里却在吐槽:这就从故人变成贵人了?什么叫社畜的修养啊?

  笑过之后,一个不久前从外面运鲜虾活蟹回来的厨子说道:“诶,我刚才去集市买河鲜,回来的时候看见正门大开,一辆马车停在门口。周管家迎着一位先生下了马车,那叫个殷勤谄媚啊!我看他在咱们城主面前就不一定能笑成那个德行!”

  “看见那位先生长什么样了吗?”苏南禅凭借着厚脸皮和自来熟从厨子刀下顺来一根黄瓜,靠着灶台嚼得嘎嘣嘎嘣响。

  “这倒没有。”厨子摇头,“他戴着斗笠,罩纱挡住了脸和大半个身子,跟姑娘家似的……”

  话没说完,苏南禅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提醒道:“说话要当心,那位可是城主大人的贵客!”

  厨子自知失言,抬手拍了拍嘴巴。

  苏南禅又咬一口黄瓜,不动声色,心内却不禁吐槽:都到人家门口了还装神秘,也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未时初,酒菜备齐,管家派人到厨房端过去。

  苏南禅由于走得慢了一点,再次被抓壮丁,继切菜官人之后,又多了个上菜童子的身份。

  让他讶异的是,比他先走好几步的绒花姑娘商臻也在壮丁之列,因为个子仅次于他,还排到了他的前面,两手捧着一个有半张桌子那么长的红木托盘,满满当当摆着五六盘硬菜。

  苏南禅盯着姑娘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是真没躲过被抓来上菜,还是有意为之?

  想着,苏南禅踏上台阶,一抬头,发现自己走进了柏草园。

  千丝海棠随风摇曳,花荫底下大摆宴席,一袭青衫的钟雨仙坐在桌前,花瓣细细碎碎落在他发间衣上,他信手拂去,说不出的写意风流。

  苏南禅飞快扫他一眼,然后借着上菜,目光顺势转向他对面的人。

  城主孟非常,一尊雪人。

  这是苏南禅看到他的第一反应。

  孟非常很白,白得像一面反光板,照得钟雨仙身前比背后亮好几个度。他还有一头白发,穿白衣,眉毛与睫毛也是雪一样的颜色,身上唯二的异色是琥珀色的眼珠与绯色的嘴唇,活脱脱用雪堆出的人。

  白化病吗?

  苏南禅拿他跟自己印象中的白化病患者做对比,很快便得出答案——不像。

  他看上去虽然清瘦且面带病色,却不孱弱,甚至气质隐隐与钟雨仙略有相似,哪怕不是实力强大的修行者,也不会只是个病弱的普通人。

  再说了,高武高玄的修仙世界,修行者的朋友要得病也得是心魔入体之类的病症,白化病着实与这画风不符。

  简短的观察过后,苏南禅垂头站起,跟随其他人慢慢退出海棠林。

  他最晚进去,出来自然也是最晚,其他人包括商臻都已经走得不见踪影。

  苏南禅有心偷听钟雨仙与孟非常的谈话,但也知道自己只要靠近就会被逮住,所以想过就罢,回自己房间休息去了。

  若是有需要他知道的事,钟雨仙会告诉他的。

  苏南禅离开后不久,空气中渐渐浮出一道人形轮廓,赫然是商臻的身影。

  商臻看了看他离开的方向,随后转往海棠林,一步迈出,再度散去身形。

  ……

  海棠林内,天光静若寒潭,不闻一声清风鸟鸣。

  孟非常手扶靠枕,扯了扯腿上盖着的薄被,一面斟酒,一面有意无意打量对面的人。

  阔别近百载,钟雨仙这位“故人”对他而言,熟悉又陌生。

  钟雨仙半倚着桌子,先慢条斯理地喝了半碗汤,然后不紧不慢地拣菜配饭,好像来这儿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吃这顿饭。

  孟非常原本没什么胃口,看他看得久了,居然也被勾起馋虫,忍不住拿过一旁的空碗,往里面挑了几筷子菜。

  他吃了点文思豆腐,养气功夫终究不如钟雨仙,主动开口道:“钟先生,你到底来干嘛的?不会就是蹭我顿饭吧?”

  钟雨仙咽下口中的食物,笑了笑:“你不说话时,颇有我松涛仙门长老们的风范,仙风道骨,气度超然。”

  “说了话之后呢?”

  “从长老进步为掌门,踏实稳重,返璞归真。”

  就是说他土且没文化呗。

  “……不好笑。”

  孟非常嘴角一撇:“别转移话题,你消失几十年,突然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你可以认为是我入世之后身无分文,千里迢迢找到蜉蝣水市投靠你。”钟雨仙把筷子伸向蒜蓉粉丝蒸扇贝,桃花眼里写满真诚。

  孟非常不信他的鬼话:“还有呢?”

  “还有,顺路关心你的身体。”钟雨仙的语气漫不经心,却让孟非常一愣。

  他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你说什么呢?我的身体状况如何,你不是最清楚,用得着看吗?”

  钟雨仙面色不变:“毕竟已经过去将近百年,不亲自看看,我无法确定。”

  他的回答与孟非常预料的差不多,孟非常没有怀疑,冷笑着问:“那我的状况如何?”

  钟雨仙闻言,放下筷子,用手帕擦拭嘴唇:“十分不佳。”

  “愿闻其详。”

  钟雨仙微笑:“寒毒深入骨血,沉疴难愈,以至于影响行动,体弱多病,必须用尽修为压制,方可维系性命。相比从前,好友觉得这情况是好是坏?”

  孟非常冷笑:“呵,我以为你会直接给我扔下‘没救了,等死吧’六个字,以前你又不是没说过类似的话。”

  “诶……好友说笑了。”钟雨仙眯了眯眼,笑得很像狐狸,“我从不说这样直白的话。”

  孟非常狠狠地翻了两个白眼。

  你来我往地贫嘴几个回合,孟非常言辞中的生疏变成了熟稔,钟雨仙也为这样的相处方式生出些许熟悉感。

  根据言语试探时得到的信息,他知道推进话题的时机来了。

  “好友,你的伤势与寒毒较之过往恶化严重,我不信你不知道,否则也不至于自困城主府,多年半步不出,一个人也不见。”他化出折扇,展扇轻摇,“我避世修行这些年,你都遭遇了什么?”

  “……”

  孟非常用一种极度荒谬的眼神看着他,仿佛看到女娲娘娘的补天石忽然炸开,从中跳出一只毛发金黄的石猴,并提着重十万八千斤的棍子给他来了一段舞蹈。

  钟雨仙都被看得身体后仰,怀疑自己问错了问题导致自己露出马脚,被他察觉自己记忆有缺。

  但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孟非常:“要不是为了守住你在我城主府底下埋的东西,我的伤势能恶化成这样?钟雨仙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

  “……”

  钟雨仙梗了一下,忽然觉得与其挨这骂,还不如告诉他实情。

  可深植骨髓的多疑与理智还是先情感一步压下了他解释的冲动。

  钟雨仙:“瞧你这话说的……”

  “你不会想说你忘了在我府下埋了什么吧?”

  “那我活了二百岁,确实是年纪大了嘛。”

  “……”

  钟雨仙,能屈能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