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一问自己。

  李十一, 你真的躲不开那个吻吗。

  你是躲不开,还是没有躲。

  方才在桥畔之上,纸伞之下,傅灵起那么失魂落魄地望着你, 你敢说自己就没有一丝心乱么。

  昏暗的缠绵深吻中, 李十一忍不住谴责自己。

  他闭上眼, 记忆幽深处, 陈无愁的身影时隐时暗。

  四十年了, 李十一,人类的肉体凡胎始终是有限的,你的大脑无法控制地已经逐步开始模糊陈无愁了, 哪怕你如何的不愿意。

  遗忘真是很可怕的事情。

  人活在世界上, 有三种死亡,第一种是脑死亡以后, 从生物学上宣判了他的死亡;第二种是他的葬礼之后, 从社会上宣判了他的死亡;第三种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记得他,彻彻底底地宣告了这个“人”的死亡, 永远地消失于茫茫天地之间。

  挣扎中,李十一脑海中扑朔地飞过无数从前的片段。

  最后的最后, 总是定格在那年和陈无愁站在一棵繁茂的树下, 李十一对陈无愁说:“我不会变的。”

  质朴无华的誓言, 却是最利的刀剑。

  李十一的心脏忽地又被刺了一下, 痛得嘴唇一抖。

  傅灵起吻得很认真, 只当他是快乐的轻颤,得寸进尺地深入下去, 手指慢慢抚过李十一的腰间,探索进去, 触摸到紧实弹滑的腰腹肌肤,他的心跳忽然变得好快,可惜情动刚浓,就被李十一推开了。

  傅灵起:“?”

  李十一冷静地理好自己松散的腰带,沉默地立在窗边,垂眸不语。

  如果不是一个灵魂,这算背叛。

  即使是同一个灵魂,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又算不算背叛。

  李十一想起前世看的那些狗血的古装偶像剧来,那些几生几世轮回的爱人,总是同一对人演,才少了点古怪感。

  如果长相不同,性格不同,该要如何看作同一个爱人。

  更何况,如果不是呢?

  一个灵魂,始终只是李十一的猜测,他找不到确切的证据,来心安理得的接受。

  李十一吐了一口气,忽然很想抽烟。

  他从前最冷血的时候,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复杂的情绪、挣扎、思考、别扭。

  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这么纠结的人么。

  ……看来人类的情感有些时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傅灵起看着他的脖颈,修长漂亮,他思索了一下,凑过去靠在李十一的肩膀上。

  只是靠着,没有乱动。

  傅灵起孤傲了一辈子,大抵从未这样善解人意,温言软语过:“我知道,你心里总归是有些怨我的,怨我二十七年前自断情丝,斩断和你的缘分。”

  傅灵起的瞳孔微闪,他张了张口,可却不擅长解释。

  无论当年如何被迫,无情的是他。

  说再多,在李十一耳中是否只是借口。

  傅灵起道:“以后绝不会了……”

  顿了顿,傅灵起动了动喉咙,抱紧他道:“李十一,别再离开我。”

  李十一本想辩驳,话到嘴边又觉得解释起来更头疼,不如承认算了。

  “……再给我点时间吧。”

  傅灵起想了想,觉得这次重逢的确事发突然:“好。”

  李十一站了一会儿,却发现傅灵起没有一丝要走的意思。

  李十一直接赶人:“你不走么。”

  傅灵起不想走:“我走了,梦会不会醒。”

  李十一:“……”

  李十一把他的手指放在自己脖颈中那生机勃勃跳跃着的动脉上:“我活着,活得不能再活了。”

  傅灵起:“不真实。”

  李十一:“?”

  傅灵起低声而平静道:“如果过去的二十年,你经历同我一样无穷尽的噩梦,你也会觉得不真实。”

  李十一:“……”

  李十一又心软了。

  越平静的语调,却听起来叫人越难过。

  傅灵起这样的性格,到底因为他的死难过了多久。

  两个人倒没有做什么,只是安静地睡在一张床榻上,同被而眠。

  李十一的睡眠时间向来都给了修炼,很少真的这样安静温和地睡了一觉,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做很多噩梦,脑海很乱,可是意外的,一夜无眠,或许是旁边的气息太熟悉,令他难得感觉到了一阵安心。

  醒过来的时候,傅灵起已经醒了。

  两个人对视着,隔得很近。

  外面阳光很盛,打在傅灵起英俊到带着压迫性的面容上,傅灵起的瞳孔幽深,但现在静静凝视他的时候,又很安静。

  不像个不可一世的剑尊,只像个普通的英俊男人。

  对视了许久,傅灵起凑过来,安静地吻他。

  李十一觉得自己可能没有睡醒,又或许阳光太好了,懒洋洋的,不想让人思考,也不想让人挣扎。

  “咚咚咚!”

  门外蓦然响起敲门声,是三人小队中女孩的声音。

  “李道友,你醒了吗,我们要动身啦!”

  昨天聊到最后,几个人自然是交换了姓名,不过李十一和傅灵起用的都是化名,李十一说自己叫李十九,傅灵起更荒谬,说自己叫傅云则。

  李十一:“……”

  李十一抬起头,躲开了纠缠的唇舌,开口平森*晚*整*理静应道:“稍等。”

  最后一个等字却微微变了点声调,李十一蹙眉,傅灵起在咬他的脖颈。

  “好哦,对了,我们刚刚去敲了傅道友的门,他好像不在呀!”

  李十一:“……”他能在就有鬼了。

  李十一:“可能出去逛了逛……嘶。”

  没完没了了,还玩上头了。

  李十一眯眼,在被子下面掐了一把傅灵起的腰。

  却没掐疼,反倒让傅灵起低低地笑了一声,李十一冷静地捂住了他的嘴。

  无论怎么说,即使活到这把岁数,李十一也没有开放到愿意在一帮小辈面前搞这些不太健康的东西。

  傅灵起穿好衣服,从隔壁房间出来,他倒也没那么变态,虽然年纪比李十一三辈子加在一块都老,但是却真的是初识情爱,大抵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目标在几百里外的一座山上,原本走的话还要走上好些日子,李十一抬手一挥剑,把其余四个人都载上了飞剑。

  三人小队:“!”

  惊——

  他们只觉得李十一的修为看起来比较深厚,灵力比较充沛,但是他们水平毕竟一般,没想到这竟然是一位筑灵境的前辈。

  到了目的地后,三个人不好意思地挠头:“前辈,没想到你已经筑灵,那到时候灵石,我们定然要分一半给你。”

  李十一:“不必,你们助我和……故人相遇,愿做报答。”

  三人中一个比较大大咧咧的男人道:“嘿嘿,我就说好人有好报。”

  女孩睨了他一眼,叫他客气一点。

  接下来,原本胆战心惊的三人小队气氛也放松了一些,没有先前那么紧绷,毕竟有位高境界的前辈坐镇,这筑灵境九层的邪修岂不是手到擒来。

  结果还是出乎了一点意料。

  原来这个炼灵境九层的邪修并非独身一人在此割据,她身边还有一位筑灵四层的邪修道侣。

  李十一是第一眼就察觉到气场的不对劲的。

  邪修和入魔有些相似,不过邪修是保持清醒的神志做恶事,入魔是不太能控制自己地去杀戮。

  邪修的名声要更差些,毕竟是自甘堕落的,且因为修行了损阴德的功法,面向上看去会觉得十分可怖,正如当年李十一初来乍到时遇到的那个老头一样。

  李十一一开始并没有出手,也想借机磨练一下这三个小辈,没想到这三人虽然心思单纯,但是实战能力却十分丰富,和这个炼灵九层的女邪修斗了个不上不下,直到外面一阵强劲的阴风刮来,李十一皮肤上悚然一惊,飞身出去,桃木剑和来人的玄铁剑对上,桃木剑虽然柔弱,但是李十一的灵力更为深厚,并没有弱上半分。

  男邪修惊呼出声:“筑灵九层——”

  他和道侣躲到凡间,就是因为高阶的修士往往懒得掺和这些凡间的任务,没想到今日还是栽了跟头。

  交战几个来回之后,他心中更是心惊,对方明明不是剑修,剑法却十分漂亮了得

  他心惊,李十一更意外。

  他之前的七年和万剑山的燕清讨教了不知道多少回,再了解万剑山不过了。

  这邪修,似乎是从万剑山叛逃出去的。

  男邪修全方面被压制,看不到一丝赢的希望,起身抱走妻子,就要往四个人中唯一的豁口中出去。

  可惜,豁口外站的是一直有些困乏的傅灵起。

  傅灵起其实不认识他们,万剑山的弟子千千万万,他怎么认得过来。

  但是万剑山的弟子,很难不认识傅灵起。

  傅灵起看着这男女邪修冲到他的面前,男邪修一脸惊愕,失神之余以为万剑山来清理门户,只跪下来喊了一声:“师尊——”

  天虚境在此,没有一丝活路了。

  男人凄凉地看了一眼妻子,两个人说实话看着不太好看,修炼邪功让两个人看起来乌嘴黑眼,此时神色仓皇,看起来竟然颇有些滑稽,但是傅灵起并不觉得好笑,因为他看出了两人之中的深情。

  傅灵起犹豫之间,男人已经自杀谢罪,他本就对不起师门,如今自然放弃了抵抗。

  女人垂泪一笑,抬手一剑,跟着去了。

  李十一和三人小队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三人小队:“!”

  惊·双倍——

  傅灵起:“……”

  不是他干的。

  三人小队默默地交换眼神:“说起来,之前李前辈喊傅道友,喊的是前辈来着……”

  我们是无意中抱上了什么大腿啊……

  任务已完成,三人小队感激涕零之余倒是没有多停留,因为李十一和傅灵起显然没有再和他们同行的意愿,再打扰就不礼貌了。

  两个人默默地看着这对邪修道侣的尸体,傅灵起沉默了片刻,竟然找了个坟墓为他们下葬了。

  傅灵起:“不知道为何,总觉得有难言之隐。”

  李十一意外地看他:“前辈,忽然好多愁善感。”

  傅灵起从前是这样的么。

  傅灵起幽幽看他:“你喜欢多愁善感的么?”

  李十一:“……”

  李十一顿了顿,眯了眯眼睛。

  他走上前来,方才交战中的狂风太大,他看见了傅灵起额间的煞纹。

  李十一蹙眉:“这是什么?”

  看着虽然很简单一道黑色竖纹,但是就让人觉得十分不详,说不上来的难受。

  傅灵起丝毫不遮掩地释然坦白:“李十一,我入魔了。”

  李十一呼吸一顿,原来那真的不是传言。

  为什么……为了我?

  傅灵起看着天空,澄澈干净,他的心境也难得如此平和清澈:“如今你是合欢宗叛徒,我也再回不去万剑山了,李十一,和我一起流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