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方寺这几日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一位黑发雪衣的剑修, 安静地团坐在三楼的客房中。

  这间客房在三楼的最末尾,布置得相当简约,一套靠窗的香木桌椅,一块打坐用的蒲团, 桌上点了几支淡淡的佛香, 还有一卷待抄的佛经。

  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进来的是一位白须白发的僧人, 身着朴素的淡青袈裟。

  雪衣剑修抬起眼眸来:“忘灵大师。”

  被称作忘灵的僧人看起来已经垂垂老矣, 只是脸色红润祥和,观之令人心中忍不住生出平和之气,他开口问向傅灵起:“傅施主, 近来感觉如何。”

  傅灵起沉默了一下。

  他的面貌依然英俊冷冽, 眉目间依稀可见他上位者的压迫性,与许多年前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细看之下便发现, 额头中央, 眉心上方有一条黑色的竖纹,缭绕了些许不化的戾气之色, 与其周身冷冽正派的气质浑然不搭。

  如果再仔细观望的话,他双手中被一条细细的由梵文组成的金色灵线禁锢着, 这灵线并不会限制他的动作, 只会限制他使用灵力。

  原来这并不是单纯的客房, 更像是一座牢房。

  不过, 傅灵起是自愿被囚于此的。

  忘灵并没有催促, 慈眉善目地望着他。

  傅灵起闭上眼睛,停顿了很久, 蹙眉道:“偶尔,依然无法自控。”

  忘灵安抚道:“你身上的无名咒印确实阴毒诡异, 一旦你生出心魔,便会催化入魔,心魔一日不解,入魔一日不解。此事非一时三刻可解,过刚易折,决不用勉强自己。”

  傅灵起沉默无语。

  二十七年前【空雾森】一战,那天虚境的九妖之一曾打进他身体中一道看似普通的咒印,当时只觉得血液沸腾难受,后来压制下去后便再无影踪,他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二十年前,他情丝复生,心魔难解,而心魔相侵之下催生了那道潜伏于最深处咒印,最后竟然生生令他一半化魔。

  他撩开雪衣,手臂上,生出了许多黑色的花纹,说不出的诡异。

  这二十年间,他自行禁闭于万剑山山顶,深受煎熬。

  直至半月前,有另一只天丹境的妖,不知如何突破开碑海得结界,还胆大妄为地闯进了万剑山。

  这一次倒是好笑,上一次妖族要来杀他,这一次竟然是来救他的。

  这只天丹境的蛇妖显然极擅长隐匿之术,他在傅灵起心魔发作之时,解开他身上束缚,巧言令色。

  “傅大剑尊,如今您半人半魔,这道貌岸然的正道修士们如何容得下您。想当初,您是如何光风霁月、万流景仰,可是他们是如何对待您的,还不是弃之如敝履。难道您愿一生禁锢于此吗?不如陪我回到恶渊,你是天生的绝世之剑,若您愿意,将来统率妖族亦未尝可知。”

  言罢,蛇妖递上了一柄玄黑长剑,光泽如墨色流溢:“妖族九剑之一【品夜】,双手奉上,以示我族诚意。”

  傅灵起面色苍白憔悴,额头有虚汗落下。

  曾几何时,傅灵起会如此狼狈。

  他伸手接过妖剑,身上竟然忍不住开始轻颤,那是一种戾气得以激发宣泄的痛快之感。

  傅灵起浑噩地想。

  看来,他果然同“魔”更贴近了。

  蛇妖有些激动地看着他,大概未曾想到如此轻易地说服了他,他端详着傅灵起举起这柄剑,果然配得举世无双。

  下一秒,那剑已经刺穿了蛇妖的心脏。

  蛇妖死前仍不敢置信:“你……”

  傅灵起面无表情道:“我死也不会与魔族为伍。”

  傅灵起将剑留在蛇妖体内,向外走去,他的步伐并不算平稳,快要失控的戾气在血脉中似乎就要爆裂出来。

  外面是明亮的雪山,傅灵起许久未见过阳光,一时之间怔愣住了。

  守山的小弟子这才发现傅灵起走了出来,小弟子大脑一片空白,倒退着差点摔倒在地,面色惊恐:“师尊、师尊你为何出来——”

  傅灵起垂下眸,难掩痛苦的神色。

  曾几何时,同门会用这种目光看他。

  那蛇妖说得不错。

  万剑山,正道……都容不下一个会失控化魔的天虚境剑修。

  雪衣剑修踉跄着步伐,最终来到了开碑海的八方寺。

  ——八方有灵,度一切苦厄。

  回忆完毕。

  八方寺世世代代镇守开碑海,的确是有点本事的。

  傅灵起听了好几次经文祷告,虽然一知半解,但是佛修中的灵力度化了不少他心中的凶戾残暴之气。

  唯恐伤人,他禁锢了身上的灵力,念佛,抄经。

  精神状态的确好了不少。

  只是深夜之中,他脑海中的心魔始终不散,悔恨的痛苦始终一丝不减。

  忘灵大师:“人,迟早会忘的。放下,才是得到。”

  傅灵起平静道:“我不能忘。”

  忘灵大师叹一口气,但他已经习惯:“世间痴人,本是如此,阿弥陀佛。”

  随着忘灵大师的离去,傅灵起闭上眼眸,在心中又忍不住勾勒了一遍那人模样。

  怎么能忘。

  忘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他一丝痕迹了。

  傅灵起血液又开始沸腾,他勉力运了几次气息,强行压制下去。

  想了想,他起身坐在书桌上,开始誊抄佛经。

  今天日头正好,八方寺的客房阳光盛满,他从客房往下忘去,能看到碧绿的树,洁白的道,来往的小僧人,和来求佛问道的散修。

  傅灵起心境刚平稳了一些,眼角一瞥,忽然怔住。

  方才有一道转瞬即过的身影,颇为眼熟。

  傅灵起沉默了片刻,抚摸自己的额头,大抵是幻觉日益深邃了。

  但是不知为何,他心中莫名被牵引了。

  傅灵起并不是被囚禁于此,而是自愿留在此地,况且灵力被锁了大半,他出入是自由的。

  在询问过开门的僧人后,得知方才的确有一位身着淡青道袍,佩戴银色面具的年轻散修从这里路过,在凡间逮捕了一只缠人的狐妖。

  鬼使神差。

  傅灵起跟了出去。

  【辟海镇】这两日人并不多,傅灵起询问了几名路人散修无果,进了茶楼。

  茶楼里的人还在聊:“万剑山那个傅灵起,当年我远远见过,真的是一剑破山海,气势吞天地,也不知道那入魔的传言是否属实,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要真那么强,道心那么坚定,会入魔啊?滑稽可笑,我看也不过如此,这世上总归是沽名钓誉的多,坚守本心的少。”

  傅灵起要了一壶清茶,朝那俩人打听那着青衣、戴面具的道人。

  ——“哦,好像往下凡间那处传送阵去了。”

  傅灵起很少下凡间,他抿了口茶。

  凡间太大,即使追下去,又怎么找得到呢

  但傅灵起想了想,还是站了身:“多谢。”

  随即,他朝凡间走去。

  两名路人散修好奇地看了雪衣人一眼,只觉得他生的俊朗非凡,似乎像个人物。

  “哎,我要是长得也这么周正英俊就好了,这人看着周身灵气这么弱,但就是莫名,很有气势啊!”

  “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俩出不了名头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长得不够威武。”

  “嗯……我觉得你是对的。”

  ……

  傅灵起上一次下凡还是一百年多年前,似乎是跟随师尊下界捉拿几只叛逃的妖。

  从【辟海镇】下去,是一座凡间小城,这座小城同【辟海镇】一样,结构成分复杂,虽然热闹,但是滋事的同样多,很多凡人都不敢在此居住,而是搬到了离这里较远的几座小城。

  傅灵起看着这只是傍晚,还没到晚上,这小城街道上寥寥无几,逛了一圈,基本都是些来往的修士,也没看到什么人,问也没问到什么结果。

  他站在这荒凉小城边发了会呆,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忽地被几个年轻散修搭讪了,大概是看他气度非凡,有意结交:“兄台,怎么在此伫立?”

  傅灵起看了他们一眼,若是从前的他,傅灵起大抵是不会理会这些炼灵境的小辈的,只是他此时心中颇感茫然:“不知去何处。”

  顿了顿,他向这两人问了青衣道人的行踪。

  这三名年轻散修显然是结伴而行的,两男一女,看着性子很活泼热情:“虽然没听过你说的这位道友,但是我们猜测他们可能是往【青镇】去了,那里这几日在举办灯会,热闹有趣,修仙界可就无聊多了,没有这种烟火气。”

  傅灵起想了想,反正也不知去哪里,便同他们一起去了。

  期间,三人并未察觉傅灵起的身份,他出来时将额发拨弄过几下,挡住了眉间煞纹,手上梵文的禁锢灵线则是非天丹境以上的修为不可见的。

  一到那【青镇】,傅灵起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灯会果然热闹非凡,从方才那个荒凉的小城截然不同,尤其是夜晚的街道,莲花河灯散落在迤逦的水面之上,天空中时不时便有绽放的烟花和孔明灯,星星点点,坠在漆黑夜幕之中。

  走了片刻后,他才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这里,竟然是三十多年前,他误入的幻境江南小镇原型。

  虽然有些许的不同,那幻境多半是百年之前了,许多建筑已经沧桑变化,但是他当时为了破解幻境,在那小镇度了几个来回,地形,水势,滚瓜烂熟。

  “竟然是这里。”

  傅灵起心中一痛,又不知为何而痛。

  那三名散修中的女孩忽然走过来喊他,女孩手中拿了一串糖葫芦,看来的确年轻,纵然已成修士,却对凡间的小玩意儿爱不释手:“兄台,我们方才好像看见你说的那位青衣道人了,戴着一个银色的面具是不是,似乎是去往桥畔那边了。”

  傅灵起心中一动,跟着走了过去。

  他在凡人中穿梭,因为模样俊美,回首看他的人有许多,还有悄悄往他身上洒花瓣的女孩,笑眯眯地站在二楼看他,可惜得不到一丝回应。

  只是茫茫人海之中,傅灵起却始终没有找到他那个熟悉的背影。

  或许是看错了。

  傅灵起倚在桥边,静静看河灯。

  况且人死不能复生,再相似,又有何用。

  傅灵起垂眸抿了一下唇,觉得自己此次下凡,果然是精神恍惚了。

  人入魔了,脑子似乎的确没从前好用。

  不知道是不是天公扫兴,忽的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了下来,傅灵起依然一动不动地倚在桥边,沉默地看着人群逐渐奔跑着离去避雨。

  原本热闹非凡的街道上,霎时冷清了下来。

  五颜六色的油纸伞撑开,绽放在古镇屋檐之下。

  傅灵起恍惚地感觉,此情此景,似乎就在当年。

  他微微垂头,手指还触在粗粝得石桥栏杆之上,任由清冷的春雨顺着发丝落在脸上。

  三名散修默默地在旁边屋檐之下八卦:“这位兄台,好像有心事呢。”

  女孩道:“我去给他送伞吧,咦……这个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人?”

  三人望去,果然看见旁边有一名灰青道袍的年轻男人,戴着银色的面具,他手中撑了一把白色的油纸伞,正站在柳树边看向桥畔上的雪衣人。

  女孩喊道:“喂,道友,那是否是你的朋友啊,他似乎在找你呢!”

  年轻男人转过头来应道:“嗯,那是我的朋友。”

  年轻道人侧身往隔壁伞铺买了把伞,然后在雨中缓缓走向桥畔。

  雪白色的油纸伞,在夜幕中,像一朵清丽出尘的栀子花,大抵是因为他身姿俊朗,撑着伞的样子也格外好看。

  李十一慢悠悠地走上桥头,将伞倾向桥畔上的雪衣人。

  灯光晦暗,李十一看到傅灵起面孔上湿淋淋的,泛着冷冷的光,高挺漂亮的鼻尖还落下一滴水珠来。

  “前辈,好巧,你也在这里。”

  李十一神色自若地朝他递过方才买的那把伞,倒没打算隐瞒自己的身份。

  傅灵起这样的身份地位和为人,总不会举报他逃婚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吧。

  不过傅灵起怎么会在凡间?

  李十一还是有些不解。

  傅灵起抬起眼皮,怔怔地看着咫尺间的青年人。

  离得很近,两个人撑一把伞,伸出手,就可以摸到他了。

  沉默了许久许久,李十一感觉手都有点酸了。

  雨气润润中,傅灵起伸起手,在晦朔的灯光下,摘下了那张银色的面具。

  李十一还没开口,雪白的犹如栀子花的油纸伞已经落在了地上。

  他被拥进了一个极其紧绷的怀抱中。

  ……甚至,有点凶狠?

  李十一垂下眼眸,没了伞,湿淋淋的雨也落在了他的睫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