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骛不再说自己心情不好, 孟淮之也就不把烟还给他了。

  “垃圾桶在哪儿?”孟淮之问。

  “直接扔雪里就行。”沈骛偏开头,满不在乎。这是沈家的地盘,没什么必要维护。

  可晋江男主绝不会认同随地扔烟头的行为, 用行动表示, 扔雪里也不行。

  孟淮之两指挟着烟,站着没动。他不抽烟, 自然不会隔一阵就弹一下烟管。烟灰累积得越来越多, 只要稍一动作, 没准就会被堆积不下的烟灰烫到。

  沈骛盯着那烟管, 无端胆战,生怕他突然抬手。

  然而孟淮之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大有一副沈骛不开口说话, 他就不动身的架势。

  烟持续燃烧着,过重的烟灰终于掉落零星, 消失在积雪里。未染的白色烟管越来越短, 火星无比贪婪, 燃烧侵蚀着烟丝,迟早要灼疼那冷白的指尖。

  沈骛只好开口:“……我不记得院子里的垃圾桶在哪儿了。”

  孟淮之迅速接话:“我记得。”

  沈骛奇道:“你上一次来沈家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孟淮之在前面领路,头也不回道:“出国前一天。”

  沈骛咕哝:“那都三年多了……”记性还挺好。

  孟淮之丢掉那支只抽了一口、却已行将燃尽的烟, 转身。

  沈骛无端眨了下眼, 退了半步。

  有点怕,怕他问自己怎么大年三十独自待在院子里抽烟。

  但孟淮之开了口, 只问:“不冷吗。”

  语调却没什么起伏,因为他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沈骛单穿一件加绒卫衣, 站在零度的雪地里。雪是昨晚下的,堆积的雪持续吸收热量, 反射惨白冷光,气温恐怕比夜里更低。

  孟淮之将目光从他暴露在冷空气里的手上收回, 垂着冷淡清寂的眉眼,徐徐解开大衣的扣子。

  然后将米白大衣脱下,披到沈骛身上。

  轻描淡写地做完这一切,仍有些遗憾,遗憾今天穿了高领毛衣,没有再多戴上一条围巾。

  大衣上残存的体温,将沈骛定在原地。

  他怔然注视着眼前的人。

  半晌。

  凛风带来孟淮之微磁的声音:“现在回去?”

  “嗯。”沈骛听见自己用鼻音艰难憋出来的字眼,看着一身单衣立于雪里的人,那点对沈家别墅的抗拒一扫而空,“……赶紧进屋吧。”

  不过,沈骛是从卧室阳台偷偷跑出来的,这会儿也带着孟淮之原路返回。

  孟淮之以往来沈家做客,很少会进到沈骛的房间里,顶多从门口看两眼。他向来是一个边界感很强的人。

  但是,作为年长又包容的哥哥,如果是沈骛擅自闯入他的领地,他绝不会有分毫脾气。

  孟淮之第一次见识到沈骛卧室阳台的奇特结构,不由道:“你小时候没少从阳台偷偷溜出去吧。”

  沈骛“嗯”一声。

  小说里也是。他因为频发意外的F1赛事,被沈天衡软禁在家。沈屏就是通过阳台把他放出去的,还替他打掩护,伪装出他仍然待在家里的假象。

  沈骛很明显心情不太好,而且大概率和沈屏有关。

  孟淮之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阳台门已经推开,沈骛撩着大衣下摆蹲下,找出一双备用拖鞋:“你穿这个。”

  孟淮之看着那颗从眼前晃过的脑袋,毛茸茸的黑发,和柔软的白大衣很是相配。

  他突然很想伸出手,在那颗脑袋摸一摸。

  但沈骛很快就站起来了,他的手跟着上升,又落下稍许,最后轻抚沈骛的肩膀:“出去吗?”

  “……嗯。”沈骛愣了下,点点头,“那你大衣放我房间?”

  “好。”

  别墅里暖气全覆盖,两人都只穿着内搭,推开卧室门出去。

  沈骛为了摆脱沈屏躲到院子里,少说过了一个多小时,令人意外的是,沈屏居然还在他的房间门口,苦苦等待。

  似是有些累了,沈屏背倚着墙,听到开门的动静,他立马抬起头。

  “小骛……”

  在心里打了无数遍腹稿的解释的话,在看清来人的瞬间消散在了齿间。

  “孟淮之?”沈屏直起身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孟淮之如实道。

  然而看在旁人眼里,他脱掉了外套,换上了拖鞋,正从沈骛的卧室里走出来。

  而这扇门,沈屏苦守了一个多小时,也未曾打开。

  沈骛是个很好哄的小孩,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在他这里从来没有隔夜仇。他也不会冷处理,带着一肚子气去睡觉。所以,沈屏一直在门口等他。

  沈屏笃定他早晚会开门,却不料,他的身后多了一个孟淮之。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沈屏大脑空白,名为理智的弦断裂,速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具破碎,只剩下嫉妒愤怒等种种强烈的负面情绪。

  “哥?”沈骛喊了一声。

  沈屏回神,恍然大悟:“你去院子里了?”所以,他是从院子里把孟淮之带上来的。

  沈骛:“嗯。”

  沈屏笑了笑,温言细语道:“小骛,我有话想和你说。你跟我来一趟书房?”

  沈骛油盐不进:“你可以在这里说。”

  沈屏也不介意:“那我晚上再来找你。”孟淮之过来顶多是过来吃个年夜饭,等到了晚上睡觉,肯定是要回自己家的。

  沈骛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问身旁的孟淮之道:“你跟我爸妈打招呼了吗?”

  “还没。”孟淮之说,“保安认识我,所以直接让我进来了。”

  “那我们现在过去吧。”沈骛领路,先走出去几步,又道,“保安叔叔也有三年没见过你了吧,就这样让你进来了?”

  即使是在三年以前,孟淮之来沈家拜访的次数也不多,远不如频繁走动的亲戚亲近。保安不清楚两家的姻亲关系,那孟淮之就只是一个外姓的客人。

  就算是让亲戚进门也得先告诉主人吧,何况是孟淮之?

  “他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了,但他说他女儿是我的粉丝。”孟淮之说,“还问我要了签名。”

  “……”沈骛默了默,“他看你是明星,所以就随便放你进来了?”

  孟淮之轻笑:“好像是。”

  当顶流还有这种特殊通行证啊。沈骛又好笑又无奈,估计得让徐琼娅加强保安的培训了。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远,沈屏仍留在原地,守着合拢的卧室门。

  *

  徐琼娅自从嫁到沈家来,每年过年,都是和丈夫儿子还有沈家人一起过的。

  徐家人要想见到她,就得等到大年初一以后。

  不像沈天衡白手起家,徐家是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徐琼娅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千金小姐。

  如今的沈天衡事业有成,配徐琼娅绰绰有余,但家里人到底心疼她,因而每年大年三十,徐家人都会来沈家吃年夜饭。

  富有家庭都在同一个圈子里,但圈子也要分出三六九等,如果说沈家是二等,那孟家就是里边的头一等。

  楼下欢聚一堂的亲戚原本正在热络地聊天,有人注意到从楼上下来的人,喊了声:“小孟少爷?”

  众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纷纷望去,像是行注目礼。

  孟淮之走到刚刚出声的女人面前:“舅母,您叫我淮之就好。”

  “诶,你还记得我是骛骛的舅母呀。”女人惊叹道,“哈哈,感觉要被你的粉丝狠狠嫉妒了。”

  被当红顶流称呼为舅母,女人几分受宠若惊,转而又喜不自胜,笑容满面,并没有往深里想。

  女人笑完了,又问:“今天三十,你不用回家吃年夜饭吗?”

  “嗯,我来这边过年。”孟淮之说,“陪沈骛。”

  沈骛顿时瞠圆一双桃花眼。

  女人不疑有他:“你们一起拍的《奇妙探险》,我们全家都一起看了,还挺有意思的。”

  又道:“我还关注了骛夜抒淮超话呢!”

  沈骛:“……”

  而孟淮之面色未变,显然知道这个超话的存在,突然笑了声:“是么。”

  女人难得见孟淮之笑一次,愣了愣神,忙道:“诶,你们到这边坐,别站着了。”

  徐琼娅正好过来招呼:“准备吃晚饭了,大家自己选位置啊……诶,淮之?”

  孟淮之颔首:“伯母。”

  沈屏正好从楼上下来了,见到围着围裙的徐琼娅,忙迎上去:“阿姨,我来帮你端菜。”

  沈骛也道:“妈,我帮你。”

  “那……”徐琼娅苦恼两秒,“骛骛你这么大了,也该帮家里做点事了。那沈屏,你去休息吧,马上开饭啊。”

  沈骛扭头看了看孟淮之。

  让孟淮之也去休息的话还没说出口,后者先道:“我陪你一起。”

  三人一起去厨房里忙碌,自在了不少,也省去了应付热情亲戚的尴尬。

  晚饭后,亲戚陆续告别,留下沈家人进行最后的收拾整理工作。

  平时家里有保姆,沈天衡和沈屏都是不干家务活的,也没有这个意识。父子俩去书房聊天,留下徐琼娅独自面对满桌狼藉。

  沈骛想了想,走过去道:“妈,我帮你一起收拾。”

  徐琼娅却拒绝了:“淮之难得来我们家一次,你去陪着他吧。”

  沈骛:“……”他不是看妈妈辛苦吗。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总觉得和孟淮之相处变得尴尬了,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味,帮忙做家务活也是为了避免单独面对孟淮之。

  孟淮之看着厨房那边,从沙发上起身,也过去道:“伯母,我帮你。”

  徐琼娅无奈笑笑:“怎么能让你收拾呢。”

  孟淮之:“伯母,晚餐是你做的,现在也该休息了。”

  徐琼娅:“大部分都是保姆昨天准备的,我只是加了下工,不费劲。”

  “和沈骛结婚三年,我也没做过什么。”孟淮之说,“这是我该做的。”

  沈骛闻言愣了愣,用古怪的目光觑他。

  徐琼娅则默了下,要不是孟淮之提醒,她都快忘记两个孩子是已婚关系了。

  母子俩的性格有些像,徐琼娅客气推脱了两次,见孟淮之非要帮忙,便不再坚持拒绝,点点头道:“好,那你收拾吧。那边有手套,别弄脏手了。把碗碟拿到厨房里,用洗碗机洗就行。”

  “好。”

  徐琼娅说走就走,沈骛见她转身,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我……”

  他话还没说完,脚已经朝徐琼娅迈出去了一步。

  孟淮之见状,从身后道:“你也去休息吧,两个人收拾反而容易乱。”

  得到了离开的许可,沈骛反而犹豫了。

  徐琼娅拉了拉沈骛:“骛骛,妈有话想跟你说。淮之,那我们等会儿再过来一起帮你。”

  孟淮之目送母子二人离开,两人脚步不停,径直上楼。

  大概是去了沈骛的房间。

  在这个时候突然要去说悄悄话,还有几分避他的意思。那些话多半和他有关,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事。

  *

  徐琼娅拉着沈骛回到卧室里,顺手带上门。

  沈骛完全不解:“妈,你要跟我说什么?”还这么神神秘秘的?

  “坐过来吧。”徐琼娅招呼一声,等两人挨着在床边坐下,她方才转入正题,“你记不记得,你当时要和淮之结婚的事,我跟你爸都不同意。”

  沈骛从小就和沈天衡不对付,虽然徐琼娅不会为了他去反抗家中权威,但徐琼娅一直信任他,默默支持他。

  除了一件事,那就是和孟淮之结婚。

  他偷了户口本出去找孟淮之,谎称已经取得了家人同意,先领了证,第二天才将这件木已成舟的婚事告诉父母。

  “你爸爸不同意,是因为你才二十岁,觉得你太小了,太冲动。”徐琼娅在他耳边道,“而且在我们眼里,淮之就和沈屏一样,都是你的哥哥。我们想象不到你们会谈恋爱,恋爱都还没谈呢,怎么突然就结婚了呢?他当然会不同意。”

  三年前的记忆历历如在目前,当时家中唯一同意的人只有沈屏。

  沈骛想起向来温和的母亲的反对,迟来地感觉到疑惑,当即问道:“那你呢?你是为什么……”

  当年的他软硬不吃,作势要和沈天衡抗争到底。

  他记得,徐琼娅哭了。但当时的他只当徐琼娅是懦弱,因为父子反目成仇而无能为力。

  徐琼娅握住他的手:“淮之是个好哥哥,但是……”

  通过只言片语,沈骛仿佛猜到了徐琼娅接下来的话,浑身一麻。

  “他的性格太冷了……说句不好听的,我总觉得,他这辈子也不会和谁恋爱,只要有音乐就够了。”徐琼娅徐徐道,“你不是因为喜欢他,所以才要跟他结婚?”

  沈骛沉默不语。

  许久,听到自己用鼻音憋出来的一声闷闷的嗯。

  又解释:“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我怕你受伤,所以才不同意。”

  母亲温柔的声音萦绕在耳畔。

  沈骛莫名眼眶发热。

  以前在家里和沈天衡大吵,他经常会感觉眼睛发胀发痛。因为愤怒、委屈、孤立无援的难过。

  而不像现在,温热的,微微带着些酸。

  “前三年他不在国内,我也就没说什么。现在他回来了,你准备怎么办?”徐琼娅摸了摸他的脑袋,“如果你决定离婚,妈妈一定支持你。”

  沈骛吸了吸鼻子:“其实你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脑子里只有我爸的恋爱脑。”

  徐琼娅无奈又好笑:“那现在呢?”

  沈骛去掉话里的前缀,也笑了:“是恋爱脑。”

  徐琼娅莞尔:“在你眼里妈妈就是这样子的呀。”

  在这个满是桎梏的沈家,母子俩第一次真正对彼此敞开心扉,打开天窗,看到彼此最真实的模样。

  “其实,我也在考虑和你爸离婚了。”徐琼娅突然来了句。

  “什么?”沈骛讶然抬眸。

  他一直将徐琼娅当作沈天衡最忠实的拥趸,却意外地从对方眼底看到了几分决绝。

  沈骛不会置喙她的打算,也不会用追问咄咄逼人。

  只关心道:“你舍得爸吗?”

  “……舍不得。”徐琼娅垂下她那双同样漂亮的桃花眼,“但妈妈也会累的。”

  沈骛微愣。

  “妈妈也舍不得你受委屈。”徐琼娅又摸了摸他的头。

  沈骛牵出一个笑:“当沈家的少爷,能有什么委屈的。”

  徐琼娅不置可否,特意避开那些会让儿子不高兴的事,只握着他的手。

  “你和淮之离婚,也不用伤心难过,妈妈陪着你呢。”徐琼娅说,“到时候你就不用住在车队那个小公寓了,跟妈一起,住大平层去。”

  沈骛口中的车队宿舍是个一室一厅的小公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对于堂堂沈家小少爷来说,还是太委屈了一些。

  “不说我,就说你。你是怎么想的?你愿意和他离婚吗?”

  “嗯。”沈骛说,“其实我已经跟他说过了,过段时间就离婚。”

  “那他同意吗?”

  沈骛愣了愣,想起自己从没问过孟淮之的意见。

  却自信十足地对徐琼娅说:“他会同意的。”

  话说到这里,两人已然释然,眉梢眼角都染上浅淡的笑意。

  从门口的方向,倏然传来一道斩钉截铁的声音:“我不同意。”

  母子俩惊愕交加,齐齐扭头望去。

  孟淮之推门而入,在两人的注视下理智回笼,改换措辞又说了一遍:“……我现在不考虑和沈骛离婚。”

  顿了顿,他恢复成一如既往的冷峻模样,再度开口,“伯母,如果你想跟伯父分家,可以住到我的私宅。有几处环境好交通便利的,我不住在那边,不用担心被我的粉丝打扰。”

  沈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