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Augenstern>第59章 家庭

  隋唐很难想象自己的父母会来海市,虽然说不是为了他,而是想趁着国庆来带Julian玩,但隋秦说父母到的那天让他一起去吃饭。尽管知道姐姐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自作主张,搞什么意外又烂俗的合家欢惊喜,他还是确认了一下父母是否知情,隋秦说他们没有反对。

  没有反对的意思就是默许。隋唐想了想,大概是真的快二十年没见了,父母也想开了一点。他即使再叛逆,也没有非要跟父母作对到底的意思。如果相互之间能彼此谅解,他也希望有机会能带姚星澜回一趟家。

  父母是国庆节第一天来的,姚星澜跟着乐队在外面演出,他自己开车去了餐厅。

  推开包厢的门前,他难得感到有一丝紧张和生疏。其实他并不习惯于这种“家庭”的场景。和自己真正血缘意义上的家人坐在一起,他们之间隔着那么长的时间和那么远的距离,物理上和心灵上都是,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说什么。可真的站在门外的时候,他对于这顿晚饭的场景竟然有了一种隐秘的期盼,或许是某些美好的场面一直深藏于他的潜意识中。

  进去后,他的父母和姐姐以及小外甥都已经在了。他看到坐在主位上的那对上了年纪的夫妇,那种熟悉的冷肃已经变成了非常陌生的感触。记忆中保留着关于父母的所有印象在此刻一一浮现出来,在他看到那两双略带审视的、更加衰老的眼睛时,内心几乎是无望地叹出了一口气。

  眼睛和直觉捕捉到的细节告诉他,他们老了,却并没有改变多少。

  但接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改变了不少。他学会了退让,学会了容忍。于是他礼貌地露出了一个笑容,把带来的酒和补品放在了桌上:“爸、妈,好久不见。”

  父亲隋正山端坐着,度数极深的眼镜遮住了一些打量的眼神。他没说话,只是看上去极为冷漠点了点头。一旁的母亲罗玉很淡地笑了一下,用不温不火的嗓音说:“坐吧。”

  “舅舅!”Julian在国内被隋秦勒令必须说中文,虽然在座四个大人都能用德语交流,但他还是很听话地说了中文。

  隋唐看到小外甥总是心情很好:“Julian,我们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和哥哥也好久不见!哥哥呢?”Julian对于这个家庭的成员间关系一无所知,隋秦也没有特地告诉过他,舅舅和姥爷、姥姥的关系不好。

  这话一出,整个包厢里的人都安静了。还没有开始动筷,甚至没说几句话,包厢的氛围已经尴尬和僵硬到令人窒息的程度。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Julian天真无邪地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看舅舅又看看自己的妈妈。

  隋秦有些头疼。她对于Julian的教育完全是散养式的,Julian可以去接触和体验一切让他感到快乐的美好情感。以Julian的天性和目前的认知水平,她觉得自己儿子并不能理解她的父母为什么会因为同性恋和玩乐队的事情和隋唐闹成这样。小Julian只觉得舅舅特别酷,而舅舅的男朋友也很酷,他很喜欢他们。

  隋正山几乎是立刻垮下了脸,他再不了解现在儿子的生活,也听得出外孙这话是什么意思。老教授板着张脸,开口说了他见到儿子后的第一句话:“隋唐,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隋唐不动声色地瞄了一下父母的脸色,坦白说,“我谈恋爱了,对象是个男的,摇滚乐队的键盘手。他今年三十,我们在一起同居三年了,感情非常好。端午节的时候我已经跟他回家去见过他父母了。”

  还不等父母拷问,隋唐自觉地把事情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隋秦都惊讶到微微张开了嘴,她还以为隋唐准备糊弄过去。毕竟当时就是因为谈了个男的和玩乐队这两件事才跟家里决裂的,现在谈的这个男友她也见过不少次,她本人虽然挺喜欢这个“弟媳”的,但“男的”加上“玩摇滚乐队”这两点又一次精准踩中了她父母的雷点。

  儿子直白的表述让隋正山和罗玉都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爸、妈,抱歉,我事先也没和你们说,想着这是隋唐的私事,我虽然是姐姐也不好越过他来跟你们讲。”隋秦连忙帮弟弟说话,“他对象我也见过,长得好看,很有才华,性格也特别好。他俩在一起之后特别稳定,都没吵架什么的,我看着挺适合。”

  隋正山闻言,瞪了自己女儿一眼:“要你说话吗?隋秦,你怎么回事?还让Julian跟他们见面?”

  “爸!Julian和自己的家人一起玩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隋秦也有点不高兴,她平时说话都顺着自己的父母,就是想尽可能避免冲突。但在教育Julian的问题上,她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可指摘的,也不认为Julian需要因为性向问题避开自己的舅舅和舅舅的男朋友。

  “什么家人?随随便便外面谈个男的就是家人了?对方什么人,你仅凭几面就能了解吗?”隋正山说话不客气了起来,“你自己也是,离婚之后男朋友换了几个了?你们俩一个都不让我们省心的。”

  隋唐听到父亲骂完他不够,还要说姐姐离婚的事情,心里越发来火,忍不住直接发作:“那您呢?您见过我对象吗?见都没见过,也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凭什么说他是随随便便谈的!我不求您能支持理解,但请您至少尊重我和姐姐在感情上的选择。”

  父子之间缺失的情感连接在这一刻掀开了长久积淀的阴暗面,这种缺失令他们永远处于一个紧张状态。经年累月的裂隙已然无法缝合,一直隐藏在彼此的缄默之中,等待着再次在他们面前撕开的时机。在对话爆发的这一个瞬间,隋正山与隋唐几乎同时感到了自己对对方巨大的失望。

  “Julian,能跟妈妈出去买点东西吗?”隋秦能预感到之后父亲的话不会很好听,她不想让儿子看到这种场面,于是自行把孩子先带出去了。

  隋正山和罗玉也没拦着。在他们看来,毕竟女儿总算是有过正经婚姻还有个孩子的,和儿子这种不入流的行为方式有着本质区别。

  “那你自己说说,两个男的在一起这种违背世俗伦理的事情,能有多正经?自己搞什么不入流的音乐,找个对象跟你干一样的事情。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满手纹身,你那个对象能是什么正经人?”隋正山嗤之以鼻,眼中冷漠地流露出偏执的不屑。

  隋唐的手紧了紧,轻轻呼出一口气,与自己的父亲对视着,严肃说道:“爸,我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过这么认真又稳固的一段关系,我的爱情并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世俗伦理的正确性,是因为我和他彼此相爱。对我来说,我们的爱情就是一切真理。今天在这里我可以告诉你们,明年我会向他求婚,之后还会带他去德国领证。我跟他会成为合法的伴侣,他以后不仅是我的爱人,也会是我最亲密的家人。他优秀、善良、温柔、宽容,具备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的品质。您如果一直要用这样的话去说他,抱歉我不能接受。”

  大抵是儿子第一次和自己说了这么多的话,隋正山微微感到有些惊异。其实他觉得儿子和自己很像,他们都一样的固执己见,只愿意去理解自己信奉的那套东西。

  偶尔他也会感到后悔,觉得是不是让这个儿子在德国待太久了,很多思维方式更接近西方人,追求完全独立的生活和那些所谓的罗曼蒂克的感情。他不懂儿子究竟为什么会是一个同性恋,为什么会去寻求那种看上去非常有激情却压根没有保障的感情。

  但今天快四十岁的隋唐说的这些话,和刚刚二十出头的隋唐和家里闹翻时说的话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他依旧反叛,依旧固执,依旧完全只想按着自己的想法来,不作任何妥协。只是相比从前,隋正山感到自己似乎更能理解一点点他现在所说的,尽管在老教授看来,这种所谓的感情依然是不理智、不负责、追求刺激的享乐而已。

  “你几岁了?就非要跟我们对着来?”罗玉坐在一旁,也不满地皱起了眉头,“以前为个男的要跟我们闹,结果呢?现在又要为个男的跟你爸说这样的话,你是真觉得一辈子能跟一个男的一直过下去?”

  隋唐感到有些疲惫,坐在父母对面,想到的却是姚星澜去外地演出前的那个晚上。

  他们刚刚做完爱,姚星澜轻轻喘息着靠在他胸口,伸手抚摸他的脸,缓声说道:“我一个礼拜不在家,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又不是二十几岁的时候,别总是随便折腾自己的身体,三餐都要好好吃,晚上也要早点睡。不是说了要一直陪着我吗,所以要健健康康的,好不好?”

  他揽着自己的爱人,把男人抱进怀里亲了个没完没了,然后郑重承诺:“好,我听你的,我跟你保证。”

  这么多年,他的父母从不关心他的身体健康、不关心他的音乐事业、不关心他的感情。在他们的眼里,“同性恋”和“不做学术”就是天大的罪过。哪怕他的乐队那么有名、他的公司这么成功、他的感情这么美满,在他们看来这些都不重要,他们连关心的兴趣都没有。在这样的家庭关系中,隋唐甚至不知道除了和他们有无法改变的血缘关系,自己这个儿子对他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和姚星澜在一起的三年里,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灵魂伴侣。他和自己的爱人分享着亲密无间的日常,共同探讨音乐,保持着极高的性爱热情,他们彼此依恋、互相关怀,满溢着爱的灵魂安稳地落在对方的身上。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他觉得自己和姚星澜才是共生的。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姚星澜三年多前送给他的那条手绳和那枚戒指他都一直戴着。那时的姚星澜以为自己的感情只是无望的单恋,却还是那样毫不犹豫地献出了自己的真心,他在这个男人身上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爱的力量和勇气。

  “什么不能?为什么你们认为爱情只能发生在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之间?”隋唐无奈地摇头,“我的爱情不因为他是一个男人而缺失什么,它充满了激情和欲望,它完整而丰富。我爱上的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是他一直吸引着我,而我无可避免地被他征服。可能我说的你们不能理解,但对我来说,爱情不是发生在两个性别之间的,而是一种产生于两个灵魂交融的情感。”

  “少来这套什么灵魂爱情的歪理!你现在激情上头,意识不到主流价值认同下的婚姻和家庭有多重要。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就是喜欢寻求刺激的生活,成天在外面一副浪荡做派,不愿意安定下来。”隋正山毫不客气地反驳他。

  隋唐冷着脸,直接起身:“如果你们非要因为这个问题继续这么跟我争论下去,那这顿晚饭也不用吃了。我不在这儿给您二位添堵了。”

  “隋唐!有你这么跟爸妈说话的吗?”罗玉用不轻的声音呵斥了一句。

  “那爸妈有把我当一个有感情、有思想、有权利选择自己生活的人吗?”隋唐沉着嗓音反问,“因为我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就得一辈子按照你们给我预设的路扮演好一个合格的‘儿子’是吗?你们有问过一次我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吗?我快四十了,我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也有权利和相应的能力去追求我的爱情。我今天也没有想要说服你们或者让你们理解我,但我认为你们需要知道我的真实想法。”

  隋正山看向自己快二十年没见的儿子,心里无端生出一种苍老的感觉。他是老了,隋唐也不像以前那么年轻气盛了。如果不是五官和脸部轮廓没有太大的变化,今天他差点认不出来自己的儿子,隋唐身上的那种气质对他来说竟已有些陌生。

  换做以前,这个儿子恐怕摔门就走了,但他现在竟然还有耐心坐在这里表明自己的态度,隋正山是有一些动摇的。可过去七十多年人生所形成的认知和对男女共组家庭这一传统观念的坚守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隋正山也从未尝试过自己主动迈出脚步去跨越父子之间隔阂的坚城。

  隋正山有着和隋唐如出一辙的锐利眉眼,即便七十出头,看上去依旧精神矍铄,眼中不变的是坚定与固执。作为一个典型的威权家长,他从不认为自己需要弥补什么,也不认为隋唐的话有什么说服力。

  在他看来,儿子不仅聪慧且具有做学术的天赋和潜力,而跑去搞什么金属乐,纯粹是对这种学术天赋的浪费。从前,他认为保留这种天赋就需要摧毁儿子那种不羁冲动的个性和意志,因此在上大学前,隋唐所受的教育一直是严厉且具有压迫性的。

  但这种教育方式不但没有摧毁隋唐天性中的反叛和强烈的自我个性,反而教会他把自己的全部天赋和思维力量用于去颠覆这种所谓的“主流价值观”。他放浪不羁、辛辣尖锐、无所畏惧,在一种极端的追求与对抗中感到孤独。曾经音乐是他所有情绪宣泄的出口,而如今爱情占据了他所有的神思。他把这种向外的、对抗和拒绝的力量全部收回,沉淀为接纳爱与欲望的内生力,最终都向着他心爱的男人倾泻。

  然而基于自身顺畅的学术生涯和极高的学术地位,隋正山始终相信走学术道路才能给自己的子女带来一个稳定的生活,而非为了从事艺术在外颠沛流离。至于爱情,那是一种更加虚无缥缈且不可靠的感知,充满了不确定性和自欺性。

  他也想告诉隋唐,爸爸妈妈是为了你好。但今天的见面令他明白了,两代人之间相隔的不仅是漫长的时间,他们之间的矛盾也并非仅仅性格冲突,不是他叛逆的儿子非要与家长对着干,而是难以弥合的认知差异。

  “行了,你走吧。”隋正山注视着眼角已经开始有了细纹的儿子,感到心力交瘁。他摆了摆手,移开了自己的视线,苍老的嗓音如落叶般沙沙作响:“不是想追求自己想要的吗?去吧,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以后你就跟你的爱情过去,别来见我们了。”

  隋唐顿了顿,向自己的父母鞠了个躬:“爸、妈,抱歉,快二十年了,一见面还是让你们不愉快。我感激你们的养育之恩,谢谢你们养我到成年,以后我依然会尽我作为儿子应当承担的义务。我不知道下一次再见到你们会是什么时候,所以我想告诉你们,我的爱人叫姚星澜,我非常爱他,没有办法离开他。”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包间,先去把晚饭的账结了,然后打电话给隋秦,告诉姐姐自己先走了。那头隋秦正在拦着Julian往购物篮里放更多的巧克力和糖果,知道弟弟要走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了一句“抱歉”。

  离开餐厅后,隋唐开车直奔机场。他心里堵得慌,除了立马见到姚星澜,似乎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排解这种烦闷又沮丧的心情。照理说那么久了,也该习惯这种家庭关系,但隔着距离也就罢了,真要他直面这种找不到解决办法的冲突时,他依然会感到难过。

  他买了时间最近的一班航班,飞去西南找姚星澜。落地已接近凌晨,他打车到达Libera落脚的酒店时,姚星澜已经在大堂等他了。

  一到房间里,隋唐就把爱人抵在墙上吻了很久。姚星澜抱着隋唐,在男人急切的动作中,他感知到了对方低落的情绪。他知道隋唐今晚去见过父母了,也知道见面一定非常不愉快,才让这个人迫不及待地要从海市飞过来见他。结束了这一个深长的热吻后,隋唐抵在他的肩膀上,他紧紧环住那宽厚的肩膀,伸手轻柔地抚摸男人的后脑和后颈。

  “澜澜。”隋唐突然喊了他一声。

  姚星澜垂眸,指尖划过隋唐后颈上新纹上去的五芒星,按在上面揉了揉:“嗯,在呢。”

  隋唐牢牢抱住他的腰,低着头,闷闷地喊了一声:“老婆。”

  他把怀里的男人抱得更紧了,轻轻笑了一下:“嗯。”他难得没有反驳隋唐。

  放在腰上的手也收得更紧了,像是要把那截腰勒断似的。隋唐如同自言自语般喃喃:“澜澜,我的老婆……”

  姚星澜没有说话,托起男人的脸,又一次吻上了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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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隋唐的情书

  隋唐早上就去了机场,姚星澜睡到了快中午才醒来,看到桌上摆着一支白玫瑰,底下压着一张酒店的便签纸:【我找不到如你一般温柔的词来称呼你。】

  作者有话说:

  bgm: Def Leppard -《Miss You In A Heartbe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