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上了归元宗那个夜晚,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有果子念叨的仙人。
仙人在他混沌间轻语:“好孩子,我传你三剑, 你可要记住了。”
三式杀剑乃是太清闻名的剑招, 授梦于他,少年花了五年得以精通, 十五岁那年,各峰主都在他剑下惜败, 稚嫩的少年脚尖点在剑柄迎风而立,威风凌凌。
就算他的修为不及那些长老, 可是他出手的剑实在是凶狠,少年名副其实的成了上清峰的峰主。
这是叫人震撼的少年天才,尽管后来听了他的故事也会觉得惊讶,却不及亲眼见证。
少年的天赋在道门有了一些名声,他便开始接斩妖令, 从未有停歇的时候, 曾有人偶然瞧见的人, 知道斩妖途中会这么一个少年,轻装所行, 他墨发及腰由一白色发带所束,出剑时从不犹豫, 冷酷得叫人不寒而栗。
果子与少年寸步不离,它先是陪伴他在峰上苦修, 又前往各地,十五岁的少年将它带在身边, 只想让它多看看外面的世界,遇到血腥的时候他就会把果子藏进胸口处。
少年如是说:“不要怕, 马上就好。”
面对妖邪,他原本温和的脸色刹那间就会被冷冽的杀意覆盖,面对那些杀人恶行的妖孽,他只扬起手中锋利的剑。
尽管他效率高,但果子仍是有些埋怨:“成日里打打杀杀,我觉得那些老头就是在压榨你。”
少年习惯于事后先除掉自己身上的血腥气,“长老说,能力越大,责任便越大。”
“你厉害是你自己的事,厉害就不会累么?”果子不满道:“你又不像我,我不需要吃也不需要睡,我就是个果子,而你是人。”
少年顿了顿,忽地问它:“那你想成人么?”
“我成不了人。”果子很快回道,它叹了一口气,“再说,成人也没什么好的,还不如做果子。”
它虽是仙人种出的一颗特别的果子,但是再特别也违逆不了天道,它无法修行是注定与修炼无缘。
“不做果子,那我就做一朵云,挂在天上,无拘无束。”果子是个随心的果子,它并不强求。
可少年却说:“成人不行,那便成神仙,便没人可以束缚你。”
果子觉得他就是在胡言乱语,它不吭声,少年反而有些紧张地问:“在我身边会不会很无趣?宗门从未有人敢靠近我,那怕是谈吐两句也会被吓得远远的,我大概是个无趣的人。”
“呆木头!”果子哼了一声,彻底不理他。
“你别生气,我会改的。”少年老老实实地哄了一路,才让它又说了几句话。
山川美景,就算他出了宗门也没有机会领会,他日夜兼程赶赴的地方皆是荒芜,困苦,灾难,血腥之所,他一次次面对着可怕的场景,早已熟悉。
“一剑破乾坤,斩尽魑魅魍魉,荡平四海。”
那是剑尊,是顾上仙。
而少年只是少年,他握着剑,有时候也会遇到难题,妖畜狡诈,他也曾身负重伤,也曾迷茫,可听到怀中的哭声,他便放不下手中剑,哪怕颤抖无力也要再爬起来,因为他怀中有他要保护的宝贝。
元婴后,他便与顾氏彻底断了联系,家人,感情,他从未触及,而在这艰险途中,他曾见过手无刀剑的女子用身躯护住她身后的幼童,也曾见过誓死要复仇的少年,看到脆弱的凡人以肉身一次次飞蛾扑火。
游天下,他看到了憎恨,看到了亲情,看到了爱,少年受到了触动,他的心也会跳得很快,那异样的感觉被称作为情。
果子和他在外奔波了五年,五年一晃而过,他回到宗门便向长老提出了闭关。
他知道时间已经到了,这五年中他境界不断提升,直至今日,那渡大乘境的天雷即将落下。
顾渊拒绝了长老护法的提议,只一个人在上清峰的山顶,身边空无一物,只有一颗果子。
顾渊随意盘坐着,他目光眺望着远山,静静地看着风云渐起。
果子原有些紧张,看顾渊一副自然轻松的样子才少了些忧虑,它问:“呆木头,你这次又有几道天雷?”
“四道。”
顾渊回答。
“那你怕不怕。”
果子说。
顾渊轻笑着摇摇头,他只把果子捧在手心里:“等我到了大乘期接下来就要成仙了,你为我高兴么?”
果子也笑了:“若成仙了,便能自在了,我当然为你高兴。”
顾渊弯了弯唇,捧着果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像是要将它的轮廓烙印在自己的魂魄里,他沉声说:“我实在是……舍不得你。”
“怎么?”闻言,果子嚷了一声:“难不成你成仙了,便就不要我了?”
“自然不能。”顾渊回道。
“算你还有几分良心。”果子哼了一声,可它声音却有些发闷。
上清峰已经设下了结界,山包上的树都要快被吹歪了。
过了一忽儿,果子还是忍不住问:“你不会有事的对吧?”
它跟着顾渊身边早已见过数次渡劫,一次更比一次凶险,合体境那三道天雷几乎要了顾渊的命,尽管顾渊挺过去了,可那惨烈的伤势仍叫它心惊胆战。
如今还多了一道,果子实在是不放心,“我帮你,好不好?”
顾渊一怔,随即严肃道:“不可。”
他第一次用这么严厉的语气和它说话。
“为何?”果子闷闷道:“谁说果子不能承受雷劫,我可是厉害的果子,只能看着你受伤,我会伤心。”
“你只用陪在我身边就好。”顾渊安慰道:“若是我死前能看你一眼,其实也足够了。”
“呸呸呸!”果子顿时生气了:“你又在胡说!你不准提死这个字!”
顾渊笑了,他笑出了声,像是遇到了天大的好事,他的声音还不算成熟,爽朗清冽,却尤为放肆。
天雷很快就来了,果子每次都记忆幽深,那天雷来时便浩浩荡荡,像是索命鬼,它打心底里畏惧,而顾渊会在这之前先摸摸它的果子顶,叫它安心。
顾渊脸上看着很平静,他只在地上缓缓画了一个圈,然后划开了自己的衣袖在地上垫了一块儿料子,再将果子放了上去。
等到第一道天雷落下后,顾渊的衣袍就红了,他白衣上绽放出漂亮的红梅,可他看着果子脸上却还能挤出一个笑容。
第二道天雷落下后,顾渊口中就克制不住地溢出了血,他眉头一蹙影忍的压下了痛吟,再强大的人也会伤痕累累,也会疲惫。
一劫更比一劫狠,顾渊扯起嘴角脸上好似释然,只一步一步走到了果子面前。
“呆木头……”果子看着他,声音都抖了起来,它不知道痛,可它却难受至极。
可这时,顾渊却突然压低了身体,半跪在果子跟前。
“我想看看你,想看你成人的样子。”
他眼神眷恋又决绝,下一刻掌心便凝聚出一道玄光,直冲冲地涌入果子的体力。
那道玄光带着暖意,果子呆愣住了,不等它深思就已然明白,顾渊正将他的修为渡给自己。
它想拒绝却拒绝不了,在那圈子里果子动弹不得。
果子急了:“你要干什么!你疯了!”
顾渊的腰随着时间又弯下了一寸,他唇边带着笑:“我所修乃是无情道,但是我动了私情了,这一劫我已料到无生还的可能,不必为我难过。”
“动情?”果子颤抖地说出这两个字。
“是啊,我喜欢上了一颗果子。”顾渊说着脸上愈发温柔,就这么轻易吐出自己的爱意:“我将全部修为渡与你,为你再施一咒。”
“玉华散景,九炁含烟。香云密罗,经冲九天,侍香玉女,上闻帝前。令你长生……”
顾渊又涌出一口血来,“世为神仙……”
他气息弱了,就连手心里的光芒也暗了,“果子,替我好好看看凡间,高兴地活着,做自己想做的。”
“你这个混蛋!”果子当即哭骂道。
“我只想看你一眼,这是我最后的愿望。”顾渊说,他的手臂渐渐落下。
那庞大的修为尽数到了果子的身上,它像是要破壳而出的赤鸟,正一点点幻化出人形。
果子真的变成了人,他骤然蜕变。
“你真好看。”顾渊呼吸一滞,他曾无数次在梦中幻想过的,青年的容颜好似那天上的一轮月,他只敢在梦中触摸,捞那水中月。
果子的眼泪落了下去,像是珍珠从眼眶间滚落,青年眼尾红得发烫。
“不要哭。”顾渊想为其抹去眼泪,可他手上皆是自己的血迹,果子太干净了,他不敢触碰,只心疼道,“我舍不得你哭……”
“你是个混蛋!你就是个混蛋!”果子的人形从躯壳中剥落,他身上被玄光包裹,像是天地孕育的珍宝,七彩祥云与滚滚天雷同时出现在一片天空之上。
“如果可以,我真想再碰碰你,可你是我的宝贝,我不能轻薄于你。”顾渊露出最后一个笑:“我真是一个混蛋,我希望你陪着我,我却先食言了。”
“成仙罢,果子,别讨厌我。”
顾渊身上有雷劫的伤,又修为尽失,他似乎已经撑到了极限,只能无声息地坠落,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看果子一眼。
一头是成仙路,玄鸟鸣叫七彩祥和,一头是将人吞噬的漩涡,电闪雷鸣。
来不及了,那第三道天雷即将落下。
而顾渊虚弱得如同是个凡人。
果子从未见过顾渊如此模样,从未想过死原来离他如此近,它没有犹豫,直接飞上了顾渊的头顶,他神魂刚成形尚且不稳。
“不过区区两道天雷……”那天雷落下时,果子咬着牙顶在顾渊的前头。
“呆木头,我也能保护你。”
可是果子心里害怕极了,它怕自己承受不住,也怕顾渊再也醒不过来,它怕死,更怕顾渊死。
果子硬生生抗下了最后两道天雷,这是它第一次尝到疼痛的滋味。
“原来有这么痛,好痛……我好痛。”果子知道自己在坠落,它放声大哭了起来:“你来疼疼我,只有你会疼我。”
它那脆弱的神魂被劈成了粉碎,愈发的透明,成仙路荡然不存,它哭喊着,可没有人再回应它,果子失去了知觉,它又变成了一颗果子,不能说话没有感知,从那崖上落了下去。
祥云散了,雷云也散了。
那天上的异象一直让长老们无解,等他们查探时上清峰只有顾渊一人。
唯有一身禅衣的年轻长者踏至崖底将脏兮兮的果子给捡了起来。
“本可登仙,却以身阻拦天命。”空安看着果子身上多出的两道裂痕,叹息一声,“可值得?”
可惜果子回答不了,那两道天雷差点要了它的小命。
空安手指从那裂痕抚过,一晃而过,果子又变回了干净漂亮的果子,只是身上多了两点朱砂,成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空安不由感叹,他笑着点了点果子,“我便抄诵佛经,助你重生,了却因果。”
而不久,道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乘期大能——顾渊及冠,一身白衣的仙人,头戴玉冠,手持利剑,安定天下。
顾渊开始名扬四海,无人没有听过他的圣名,他从雷劫中醒来忘却了情爱,前尘的是是非非都被抹得干干净净,他记不起,只持着剑踏遍了各处,近千年,都难平那空缺的心,他困惑却不得解。
直到有一天,他途经启元城仿佛听到了指引,在一个雪地,捡到了一个孩婴,那婴儿头上有两点漂亮的朱砂,遇到时他便忍不住亲近。
顾渊看着这个婴儿长大,直到青年模样,他倾情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