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鹤灯明亮了顾渊的衣摆, 他的身体好似融入了那沉沉的夜色中,还能清晰见其紧绷着的手腕,对方的忐忑一览无余。
“师尊, 你我二人走完这段山路, 便将过去种种都忘了吧。”陆寒云抬眸,那月牙的形状在他眼眸中, 明亮澄澈,没有了疏远的冷意。
墨钧曾是他的心结, 陆寒云淡淡道:“既然墨钧已死,我也有了自己要走的路, 那我便将过去发生的都忘了,我们还是师徒。”
顾渊攥紧了双手,连忙说:“可我不只想做你的师尊!”
这话脱口而出,他抬高了音量,甚至言语有些激动, 他实在不想再错失机会。
陆寒云偏过头, 便见顾渊带着期许的目光:“寒云, 我一直想和你说的话还未说出口,现今, 你可还愿意听?”
陆寒云知道他想说什么,只回绝道:“不愿,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
“好。”顾渊眼底落寞一瞬,仍扯出一个笑来:“你今日疲惫便早些休息, 我想等你愿意听的那一天。”
他走快了两步,手中持着灯, 一前一后,那鹤灯正是陆寒云与之共同做的, 少时,造花灯,放纸鸢,二人一起不知道走过多少漫漫长路。
陆寒云就这样随着那一寸光亮,跟在顾渊的身后。
次日,他又去见了单映雪。
他这位师姐知道的似乎并不少,譬如墨钧上山那三年间的秘密,又或者是那囚笼中锁住的人。
单映雪见其尤为欣喜:“寒云,你还愿意来见我,我很高兴。”
陆寒云开门见山:“我已经见过他了。”
单映雪问:“他如何了?”
陆寒云回道:“死了,死在了我的手里。”
单映雪随即叹了一声:“或许这便是他的归宿。”
陆寒云淡淡道:“我从他口中知道了很多事,师姐,你也知道墨钧要和我换骨?”
单映雪点了点头,她不再隐瞒:“我曾第一次见他时,只觉得他身上血腥气颇重,这样的人易遭反噬,并不适合学剑道,可他是上仙的弟子我无异议,我与之并不亲近,直到后来上仙告诉我要善待他,因为他可以影响你的劫数。”
“上仙知道我不会害你,便告诉了我那个秘密,我也理解上仙的所做所为,我知墨钧要和你换骨,便将他当作了半个恩人。”
“上仙曾在古书上寻到一个恢复根骨的办法,只是需要一味珍草,这类草药就算是上仙培育也要十年之久,上仙已预测到你劫数时间,你等不及,所以才出此下策,暂由墨钧替你,而后再用珍草重塑他的根骨。”
“我知他要受苦,便在炼药房一直在炼制能降低他痛苦的丹药,那三年,我只担心他临了反悔,寒云,在生死面前,我也是个自私的人,墨钧献骨我会感激他,谁知他竟生出了邪念。”
“可你们不应该把我蒙在鼓里。”陆寒云道,他曾也十分不解,一向与之冷淡的单映雪,会突然开始关心照顾墨钧,只是他没想到原因竟是出自于此。
“所以我们做错了事。”单映雪道,她说出这一切如释重负:“我想,我和上仙尽力地去补偿他,可以承担你的些许愧疚,让你得知后也许能心安一些,是我想错了,结果与之相反,成了他的刀,伤害了你。”
陆寒云回忆道:“我曾以为他争抢是因为年轻,好胜的嫉妒心性,若没有这件事,他是否还有第二种可能?”
“不会的,寒云。”单映雪摇了摇头:“有仙缘才能入道,这是天道之下的法则,不能入道之人皆有他们自己的缘由,若上仙没有救他,他早已死去,你不必觉得惋惜。”
“他甚至与催日阁的人有了纠葛,献祭凡人学了邪法,像他这样心性的人,总会千种理由走上歧途,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借口罢了。”
陆寒云问:“他什么时候与催日阁的人有了联系?”
“这便不得而知了。”单映雪回答:“宗门早已彻查过,皆未发现过异常,可他放出那寒池中的妖用的就是邪术。”
“或许上仙知道得更清楚一些。”她轻轻拍了拍陆寒云的手背:“寒云,你好好的,便是我们所期望的,那三年前的事我们都为之付出了代价,上仙有错,寒云,但你不要恨他。”
“他是我师尊,我知他是想为我好,他承受了天道的责罚,对于墨钧也没有亏欠,我不会恨他。”陆寒云垂眸,回道。
“那也不要恨自己。”单映雪怜惜道:“人总会走过很多错路,承认自己的错误,去弥补改正便值得原谅。”
“上仙,他来找你了。”
她目光朝陆寒云背后看去,随后道:“我便走了,你可时常来见见我,和我说说话。”
陆寒云点了点头,他目送单映雪离开才回过头。
顾渊就在远处等着他。
他朝之走了过去。
“寒云……”顾渊轻轻唤了他一声。
无论何时顾渊总是如此,静静的等着他,守着他。
陆寒云回想自己年少时成长的经历,是的,他也犯过很多错,无论是芝麻大的小事,还是其他过错,顾渊会一件件陪他一起解决,他从未见顾渊对自己发过火,顾渊纵容中带着教导,他原先那条成长的路太过顺利,所以如今才走得坎坷。
陆寒云经过他的身侧,顿住脚:“师尊,你想说什么便说罢,我在听。”
蓦地,顾渊微微一怔,短促的呼出一口气。
他压低了头,沉下声音:“寒云……我过去都不懂爱人。”
“我以为爱一个人,便是把对他而言最好的给他,所以我做错了。”
“是我不得语,我从未只将你当作我的弟子,你可还记得我曾闭关过一月?并非是我悟出什么,而是我无情道破对你动了情,我对你……是凡尘中的欢爱之情,我知自己的心思,而那时你才及冠,师徒本就大逆不道,我更怕你厌恶男子。”
顾渊神色复杂:“我……本也想直接袒露心意,可是……”
“在上巳节,我陪你去启元城看戏,那戏中唱的是分桃之谊,那是你唯一一次没有听完的戏,我以为你厌恶男风,怕说了到最后连师徒都做不成了。”
“生了私情,纵使万劫不复也是我一人该受的罚,凡人常说愿得一人心,共白头,不分离,我说出不出漂亮的话来,但我心悦你,很久,很久……”
不得语,暗相思。
这是顾渊藏着心里的话,也是陆寒云曾想说的话,那年上巳节,他缠着顾渊去戏台,那戏中唱的是一对殉情的男人,他们彼此相爱共赴了黄泉,他那时才知道原来世上男子也可以爱上另一位男子,无论是男是女都可以有欢爱之情,他也是那时确信自己喜欢上了自己的师尊顾渊。
知晓了自己的心思,他有三日无法直面顾渊,陆寒云觉得自己实在是可恶至极,顾渊养他照顾他,结果他却想给其冠上一个师徒□□的罪名。
顾渊也因此察觉了他的异常,便不再敢轻易亲近,二人至亲至密,可要破开那层关系却难如登天。
他们曾互相欢喜,现如今也都是心知肚明。
“师尊,我们是师徒。”陆寒云沉吸了一口气:“也仅仅是师徒罢了。”
年少时朦胧的爱意,热烈忧郁,是叫人难以忘怀的回忆,但也被封存在了那段记忆里。
陆寒云听完了他的话,便扭头继续朝前走。
“你现在已经不欢喜我了,是么?”顾渊忙拉住他的手,怕他走远。
“师尊,我确实喜欢过你。”陆寒云回道,他郑重地说:“我曾畏惧过,也曾幻想过,但是如今我也要对得起我过去的爱慕,我无畏面对这份情意,但是爱,也是可以结束的。”
“师尊,你现在对我而言,亦兄亦父亦友,我敬仰你,但是我已经没有了别的感情,我们从此便只做师徒。”
顾渊没有松开手,他泛白的骨节握在陆寒云手腕上,又担心自己又一次被甩开。
“喜欢过,便是能再喜欢的。”顾渊就连语气都紧绷着,他忍不住问:“寒云,你如今没有厌我,对么?”
闻言,陆寒云淡淡地笑了:“师尊,我已说过,过往不追,我并不厌你。”
“没有厌,那我便还有机会的。”顾渊好似松了一口气:“我可以弥补,十年,百年,一直到你再欢喜我,我们便能像那凡间夫妻一样,我此生只会心悦你一人,无论你心中有没有我。”
“假如十年,百年还不够,那就更久,我不会逼迫你,我会做到真正地去爱你,只要……你心中还有我的位置,可好?”
陆寒云迟迟没有回应,顾渊便接着说,他放低了姿态格外诚恳郑重:“我已经对天道起誓,等你渡劫之后,若你厌我,也可直接将我舍弃,我不做纠缠,若违背踏错,便身死道陨。”
渡劫,提及他的劫数总是凶狠万分,顾渊都对其也是束手无策,陆寒云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还有没有十年,他能否度过那个劫数尚且不得而知。
一个连自己命数都掌握不了的人,谈何其他?
陆寒云吐出一口气,淡淡道:“师尊何苦如此?你是上仙,不必纠缠于这些情情爱爱。”
“我……”顾渊话已尽,他喉咙滚动着也不想再烦扰陆寒云。
陆寒云目光浅浅地扫了他一眼,说:“师尊要做什么我也不会阻拦,回去罢,我们继续走完这段路,等那劫数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