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有鹤啼, 山中有人音。
那石阶处有两道人影。
孩童牵着长者的手三两步一个台阶,他脑后的头发盘着一个小巧的丸子,系着红绳是个小童子, 幼儿的脸上颇具肉感像是粉白的桃。
他手中还举着一串红糖葫芦, 口中含着一粒,正鼓起了一个腮帮子。
小童子正吃得开心, 身旁的长者便侧过头轻声提醒道:“再过一个时辰就该用午膳了,不可多吃。”
小童子没理人, 他把头扭到一边只留下一个后脑勺,他还在一个词不达意的年纪, 也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话,倒是有些小脾气。
长者也没有多劝,每踏出一步都会停顿着,牵着小小的手掌,淡笑着, 等着他。
小童子的手腿都不长, 走石阶反而成了他的一件苦差事, 望着上头慢慢的长阶,他脸蛋皱了起来, 站着没有再动。
长者察觉到了身旁的异常,开口问:“怎么了?”
小童子抬头看着长者, 圆润的眼眸垂了下去,幼儿的眼睛乌黑明亮, 他抽出了自己的手,然后扯了扯长者雪白的衣袖。
他的眉色不重, 皮肉却松软得很,有情绪时更很容易显现在了脸上, 他嘴唇已经翘了起来。
“累了?”长者似乎看出了小童子的想法。
小童子点点头。
长者轻笑一声,弯下腰将小童子圈抱到了怀里,他个子小被抱了一个满怀。
长者问:“怎么才走几步路,你就累了?若是长大了学剑,你怎么能吃苦?”
说完他顿了顿,又低下头问小童子:“你会愿意学剑么?”
小童子窝在长者的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胸膛,黏糊糊地说了一个字:“糖。”
他的注意力全然不在长者这里,许是怕糖葫芦掉了,长者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背:“你就惦记着这些,倒怪像是一只贪吃的小猫儿。”
小童哪里听得懂这些,长者自顾自地说:“人也不是非要吃苦,如果你不愿意学剑,也该学些保命的东西,师尊不一定永远都在你的身边,知道么?”
长着说了好一会儿,笑着叹着发觉自己原也是个多话的人,只是怀里的人一只没了动静,小童子在那絮絮叨叨间就已经睡了过去。
长者瞧见他的睡颜便不再说话,只是放缓了脚步,二人就如此登上山门。
上清峰,登高岭。
长者微微抬眸,只见前方停着一只白鹤。
“顾上仙。”那白鹤旁的圆润老人唤道,身旁的白鹤扑腾着翅膀,他看像二人,“这是……又下山去了?”
顾渊低头看了怀中人一眼,答:“他玩累了,已经睡下了。”
“你……”大长老目光扫过顾渊怀中的小童,便瞧见顾渊脏了的衣襟,那糖渣不知何事糊在了白衣上。
顾渊只道:“一件衣衫罢了。”
“不过一件衣衫?”大长老脸色微变,他叹出声:“看来,顾上仙是真的要收他做弟子?”
顾渊点了点头:“我养一个弟子还是养得起的。”
大长老看着顾渊弯唇流露出的笑意,心里打好的腹稿一时再也吐不出,归元宗的千年来就这么一位上仙。
上仙收徒兹事体大,若顾渊飞升凡间无人震慑,那又将是一场血雨腥风。
可他却偏偏要了一个根骨有失的弟子。
大长老看着小童子正安逸地睡得香甜,一时不知该如何描绘心中体会。
顾渊点出他的忧思:“道门杰出弟子繁多,少年人自会撑起他们的道法,世上无我,亦有执剑人。”
闻之,大长老也点了点头:“不渡峰也多了一个小丫头,她天资不错,年轻人长大自会撑起一片天,罢了,是我年老,总是把事想得太糟。”
上清峰冷了千年,如今好不容易多了一点人气。
大长老笑了:“那我这小师侄,他叫什么?”
顾渊答:“冬至而生,我给他取了寒云二字。”
“顾寒云?”
顾渊却摇头:“顾这个姓不好。”
“为何?”大长老脸上不禁困惑:“顾氏乃为剑门大家,虽入不了你的眼,但那些个剑修只恨不得投胎到顾氏沾你剑尊的光。”
顾渊所想却并非如此,他说:“正因为顾氏世代执念为剑,若想有所为,命苦,我觉得陆这个姓更配他。”
“陆寒云?”
“是了。”
大长老若有所思:“水乡陆氏锦衣富贵,所成虽不高却是香火最为旺盛的名门,你若期盼如此,那确实是一个好名字。”
他又问:“你就要这一个徒弟?”
顾渊点头:“一个足矣,你知道我不是喜欢热闹的人。”
“我真不该是恭喜你,还是该惋惜。”大长老道:“修剑是件苦事,罢了……”
“反正宗门中你称大,老夫我也不多说了。”他笑出了声,靠近一步,伸手轻轻点了点小童子的眉心:“陆寒云……你快些长大罢。”
“就如你师尊愿,一生太平。”
一生太平……
陆寒云睁开眼,他吐出一口气,眼前灰黑一片逐渐清明,他看着那屋顶扫过左右,熟悉的陈设也映入他的眼帘里。
这是他过去的屋子。
支起的窗户恰好打进来一道光,照在他身上,他初醒之际并没有过多不适。
他这次竟也没死成,又回到了上清峰。
他张了张嘴就觉得喉咙一阵发哑,甚至还尝到了一股血腥味,他扯了扯嗓子好似被火灼烧,最后放弃开口,只动了动手,掌心处一片温热,有人正在给他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真气,他扭过头,就看见顾渊正守在床边。
顾渊一手支着额头,浅闭着眼,过分苍白的脸显得眉眼浓重,长眉紧蹙着,好似入了梦魇。
陆寒云偏过头,试着抽回自己的手。
只是没有抽动,或者说又被人拽得更紧了一些。
顾渊舒尔睁开了眼,那漆黑的眼里闪过片刻戾气,在瞧见陆寒云的那一刻消弭。
他看见陆寒云醒来怔愣片刻,随后匆匆地去给他倒了一碗水,甘甜的露水流进喉咙里陆寒云难受的感觉总算将那不适的血腥气压了下去。
陆寒云喝完水,就面无表情的看着天花板。
很好,他没死成,还暴露了自己就是陆寒云的事实。
他大概是又被顾渊给救了。
陆寒云又吐出一口气,这一口气呼出来甚至扯出一声咳嗽,声音很轻,身旁却有了动静。
顾渊在床边顿了顿,随即又握住他的手,泛着凉气的手触摸着温度,看着似乎又要给他渡真气。
陆寒云现下只觉得身上暖洋洋,多半归功于顾渊,只是方才的不适很快就被压了下去,那真气又源源不断地送了过来,他试着抽回去不过没能成功。
“不必了,我已经不需要了。”他见顾渊一副固执的模样莫名觉得厌烦,凝起眉,说出去的话就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冰冷:“仙人,烦请你松手。”
顾渊手掌一抖,果真松开了。
他盯着陆寒云看了好一会儿,站在一边好似一块儿木头,高挺的身体融入阴暗里,眉眼间的情绪起伏都藏在了眼底,苦涩咽入腹中。
陆寒云刚想开口,就见其扭过身出了门。
再回来时,还带了一人。
那人是擅长药修的二长老,手持桃花木杖,宗门中属他年纪最大,一头白发苍苍,却是医者圣人,救了无数的人,陆寒云称之为叶先生。
顾渊将二长老带过来,他自己就立在屋门口,低着头,好似面前多了一堵墙,没再往前。
二长老敲了敲拐杖,对顾渊语气不善:“我在此,他不会有事,好生歇着吧。”
顾渊没有动。
二长老好似有气,扭过身就直接把门重重一关,将顾渊挡在了屋外。
屋外没有声响。
陆寒云扭过身体,靠着床沿坐直了身板,他想要站起身来却被二长老一把扶住。
“小寒云。”
这个称呼让陆寒云一怔,陌生又让他怀念。
也只有二长老才会这么唤他。
陆寒云低着头,乖乖应道:“叶先生。”
二长老放下他那桃花杖,扯着袍子就坐在陆寒云的身旁,手指很快就摸向了他的手腕。
二长老摸脉象时神色凝重,陆寒云则只是静静的看着,他这个病人,反而没有医者紧张。
没过一会儿,他就听二长老惋惜地叹了一声:“小寒云,你一定又吃了不少苦头。”
陆寒云想了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我早该来见见你。”二长老怜惜道:“也不至于好好的一个人,在跟前却没有认出,倒是让我又受了你师尊一大惊吓。”
“上一次还是十二年前的审判台,小寒云,我只听到你死了。”
二长老絮絮地说完:“我看着你长大,从小小孩童到成人,可这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等我赶到的时候,你师尊就抱着你不让任何人靠近,他闭关了十二年,我以为他此生都不会再出山了,结果再见我,却浑身是血地抱着你来找我。”
“他说你回来了。”
陆寒云不语。
二长老看着他,沉重地说:“我从医多年,从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术,天道无情,更不会给人重新来过的机会。”
陆寒云回道:“我也不知,我为何还会活着。”
二长老又问:“小寒云,你可怨我?”
陆寒云立即摇头:“叶先生,你是救世的浮屠,我为何要怨你?”
“那你便是在怨你师尊。”二长老道。
陆寒云想了想,说:“他已算不得我师尊。”
“陆寒云已死乃是事实,叶先生,你难道忘记了么?三月十七,是他的忌日,而他死在自己的手里,他不会再怨谁。”
“小寒云,你怎么和你师尊一样糊涂了?”二长老却道:“小寒云呐,你可曾问过自己的心?你该怨,你才是最该怨的那一个人。”
陆寒云说不出话来。
“你们入的是不归谷,没有回头路。”二长老道:“太清师祖的大阵无人可破,可你师尊还是把带回来了。”
“回生,乃是逆道而为。”
“小寒云,剩下的话该由你们师徒自己说,我参与不了。”
二长老往陆寒云的手里放了一个小玉瓶,在他耳边轻声叹息:“你师尊他累了,我也没办法叫他歇住儿,便交给你了。”
二长老拍了拍陆寒云的肩膀,后者一怔。
陆寒云明白了他的用意,握紧了玉屏:“叶先生,谢谢您。”
“小寒云,你还小,走过的路总会叫你迷茫,按心走罢,不要留有遗憾。”二长老推开门,又回头浅浅看了他一眼。
陆寒云顺势看去,那静立的身影入了眼中。
顾渊依旧站在门外。
那一身雪白的衣,孤冷的人,却显得尤为狼狈。
二长老看向顾渊,又叹出一口气:“性命暂且无忧,日后还要尽早打算。”
“我知。”顾渊应道。
“你们师徒二人,莫要再吓老夫了。”二长老说罢,便离去了。
独留二人相视。
陆寒云自己默默下铺起身,穿戴好衣裳,顾渊这才有了动静,他进屋子里,道:“叶长老已经和我说过,你少了一魂一魄,本就魂魄不稳,又因那不归谷的阵法才会……为何会丢失魂魄尚且不得而知,你身上还有一劫数,或许是……”
“这些事情,仙人不必为我忧心。”陆寒云打断了他的话,他直视着顾渊的眼睛,朝前踏了一步:“仙人如今,可愿意放我走了?”
对上那双眼眸好似被火灼烧,对方冷淡的声音如今成了酷刑,顾渊身体一震,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他发白的一张唇好一阵才张开,唤了一声:“寒云……”
他说完话,耳畔便没声了。
静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