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家秋猎之后,尹霖之名便渐在朝堂中传开,究其原因,除去身为近卫的他为勤昭王夺下今年榜首,更惹人注目的,是宣帝常召他入宫,或品茶博弈,或作诗赏画,近来早朝,眼尖的官员甚至发现那冷颜拔萃的青年就立在宣帝身旁默然旁听,但宣帝并未赐他官位,谏臣不满低阶侍卫如此僭越,几次上书,未料竟先被勤昭王驳回。
原以为失宠之势渐显的勤昭王应当最先着急,怎知他仍是淡然温雅,对心有不满的官员好言相劝,帝上病体挂忧,得个能入眼的才俊相伴舒怀,为人臣子当以龙心为重才是。
有聪明人琢磨过味来,这尹霖,是勤昭王特地送到宣帝身边的。
后宫风言风语随之四起,只道这受宠的近卫与故去已久的琉妃眉眼间颇为相似,宣帝当年便对病逝的琉妃念念不忘,谁料琉妃之子不久后也体弱因病夭折,宣帝连遭打击,郁郁寡欢好一阵,如今一见尹霖,难保起了思念亡妃幼子之情。
又有言道,宣帝之所以挂念至此,是因当年琉妃之子所染恶病易传,帝上又恰在如城巡兵,闻讯赶回时连幼子最后一面都未见上,只余一坛骨灰,心中如何不抱憾,但火葬幼子一事是宣后所令,她背靠江城显贵大族,牵连宣朝漕运命脉,一个死了娘亲的小皇子,又有谁敢替他置喙宣后。
旧事重讲,琉妃之子的名讳亦被记起,正是十二皇子,万俟昉。
有心人掐指算了便知,若小皇子平安长大,倒是与这个尹霖年岁相仿。
再深一步的揣测宫里便无人敢提了,却止不住民间流言风起,一时间,十二皇子假死回宫复仇的戏本化名后在各地勾栏瓦舍上演得如火如荼。
祝愉从爱凑热闹的双谷那听过一耳朵这戏,他眼下正同周氏织棉缝衣,孚兰窈也练着绣功,凌烛雀与沈悟寒趁闲暇跑来苍丝坊,又绘声绘色地讲了通宫中秘闻,听得周氏唏嘘摇头。
“若宣后当真喜怒莫测,你俩在宫中可得小心些,莫像在这一般乱讲。”
孚兰窈挠挠鼻子:“是啊,宣后的确气势强,不过她对自己儿子倒还好,没有万俟叙顶着,我可能屁股都要被她打开花了。”
沈悟寒憨然一笑:“我与小雀平日不进后宫,放心,她管不着我们。”
“何况宣后四时祭礼都得听司天台推演,”凌烛雀骄傲地晃晃手指,“有玄天神女的名号,她动不了我。”
曲鲤肩背伤口未愈,侧倚躺椅捧着甜汤喝,他虽神情闲懒,祝愉却总觉得曲鲤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过他也不由细思,尹霖可能是十二皇子这事他早听曲鲤和009号提过,按原书中剧情线,应当是小千兵败后那个传闻中的万俟昉才现身继位,如今尹霖却先被小千往高处推,倒有些小千要帮他夺位的意思。
祝愉手中针线活放缓,他脑中冒出疑问,为什么,小千不想争皇权了吗?
还有,如果尹霖顺利称帝,曲大大的系统任务也就完成了,那时他是不是要离开?
曲大大不像他孤家寡人无牵无挂,说不准现实里他的亲朋好友都在苦苦等候,自己就算再舍不得也没理由劝人留下,哪怕……只要想到往后再也见不到曲大大会让他很难过。
周氏察觉祝愉发起呆来,她拍拍祝愉肩头:“愉儿若是眼累,歇歇也无妨。”
祝愉蹭地站起,众人吓了一跳,就见他直直冲曲鲤而去,一把将人抱得死紧,曲鲤满脸茫然。
“喂,小书粉你——”
“我会很想你的,”祝愉胸中堵得慌,往曲鲤肩头蹭蹭,他鼻音闷闷,“曲大大永远是我的朋友,我希望……就算你回去了,也不要忘记有我这么一个小书粉在挂念你。”
曲鲤怔住,其余人更是听不懂祝愉突然间的道别因何而起。
凌烛雀试探问:“我们曲大师不是说过四海为家?回去是回哪,不在大燕城了吗?”
“呃、我,可能,回老家?”曲鲤下意识拍着祝愉后背安抚,绞尽脑汁也不知怎么向这一圈他笔下的角色解释。
此时一道锦雅身影踏门而入,却又顿在原地,曲鲤抬眼瞧,吓得拍着祝愉的手劲瞬间大了起来。
“我靠小愉你先别抱了!不是,哎,这回可是小书粉自己抱上来的啊!”
曲鲤干脆连忙举起双手以示清白,祝愉嘟囔着大大拍得好痛,转脸便看见元歧岸含笑望来,他傻眼僵住,心道不妙。
元歧岸倒是颇为有礼地先同周氏打过招呼,见这满屋子的人,他吩咐吴掌柜去长拾居订好上膳,悠悠来了句:“诸位尽兴,既然要接的人正忙,本王便不凑这晚间热闹,先回府了。”
他竟作势要走,祝愉哪还站得住,匆匆与师父好友告别,小跑至元歧岸身边牵住他手朝人讪笑,身后曲鲤正被几人左一句右一句问得头晕,元歧岸由着祝愉动作,他悄然收紧手掌锢住人,回身温声提醒。
“曲大师,尹霖托本王给你带个口信,亥时他会在将军府门前候你,望曲大师莫要失约。”
曲鲤浑作未闻,只是那在众人面前的嬉笑眼底隐隐现出一分慌乱无措。
待扶着祝愉登上马车,元歧岸也不出声,身姿挺然闭目养神,祝愉偷觑他片刻,戳人手心不见回应,便放轻动作跨坐进元歧岸怀里,鼻间气息热扑扑喷在人脸上,小兔般嗅来嗅去,元歧岸缓然睁眼,就被祝愉轻轻亲了下唇角,他倏地掐紧怀里人腰身,垂眸沉沉地望着他。
祝愉嘿嘿傻笑,吧唧又往人脸上连亲几口,终叫元歧岸软了心肠,大掌钳住祝愉小脸,拿他没办法似地叹气:“愉愉惯会扮可怜磨我。”
脸颊肉都挤起,愈发显得祝愉神情无辜,他扑闪着睫羽:“小千吃醋了吗?”
“嗯,”夫人教过他不能憋在心里,元歧岸痛快应下,张口朝那软乎脸颊轻咬,哑音磨耳,“为夫醋死了,早告诫过愉愉不准再让他人碰,怎又不听话?”
“因为,曲大大好像要走了,他一走,我就再也见不到了。”
比起玩笑般的吃醋,倒更不愿见愉愉失落,元歧岸将人抱好,抚着他脸颊耐心询问:“曲大师走去哪?无论宣朝内外,只要愉愉想见,为夫总有法子的。”
祝愉安静片刻,搂住元歧岸贴在人耳边微不可闻道:“小千,你不想要那个位子了吗?”
元歧岸即刻明白他的深意,释然一笑,揉着祝愉发顶大方承认:“是,秋猎前我便谋划了另一条路,对愉愉全盘托出亦无不可,只是愉愉为何突然提起?为夫还以为你不愿因这些朝堂事烦心。”
“也不是突然,我一直都希望小千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争不争都好啦,反正我会陪你一起走。”
“我只在意你的心愿。”祝愉靠进他颈窝,轻声道。
元歧岸难抑悸动,俯首灼烫的吻就要落向人双唇,祝愉却忽抬了头,满面担忧。
“所以尹霖真的是十二皇子?小千走另一条路的意思,是要帮尹霖上位?”
元歧岸失笑,只好收起心思先给他家小夫人解释。
“愉愉猜的不错,外头诸多传言是为夫派人散播,与真实境况大差不差,尹霖……不,万俟昉母妃病薨,是因宣后背地折磨毒害积久成疾去的,那时宣后亦要对他斩草除根,好在有名御医心善,偷偷换了尸体将万俟昉救下,带着他告老还乡,本以为能风平浪静,怎料宣后母家得知了此事,将二人捉回江城,御医为救万俟昉遭酷刑而死,万俟昉东躲西藏在江城苟活了几年,直到宣朝隶京廿五年——”
他顿了顿,又道:“那年北纥兵败,送去大燕城的质子行伍途径江城,万俟昉混入其中,打算回宫手刃仇人,可他过于天真,那质子连自己的命都攥在别人手里,又如何帮得了一个‘已故’的皇子。”
祝愉胸中骤然抽痛,他抱紧元歧岸,用力到微微颤抖,仿佛这般便能驱走他以往的孤冷年岁,元歧岸享受夫人怀中暖意般阖起眼,话里已然带上运筹帷幄的笑意。
“质子贪权,皇子念仇,筹谋数年,大计将成,如今为夫还他皇位,也是予自己自由,远离权争漩涡,才好与夫人,长相厮守。”
语落,马车内寂静良久,祝愉闷在他肩上不动,元歧岸哄人般顺他脊背,笑道:“再等一阵,为夫便能卸下重担日日陪愉愉了,愉愉开不开心?之前不是总吵着要看北纥雪景,为夫先带你去那玩好不好?”
祝愉仍喉中酸涩说不出话,蹭他肩头算是赞同,元歧岸吻他鬓发,岔开话头:“想必曲大师要走,与朝堂变幻有关,不然愉愉也不会细思至此了。”
“曲大师曾提过愉愉读的话本是他所撰,为夫虽心存疑虑,却也敬畏玄妙之事,”他勾起祝愉发丝把玩,闲聊猜测,“难不成帝座上易人,曲大师便要回去那个现代了?”
祝愉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捧着元歧岸的脸左瞧右看,咕哝道:“小千怎么能聪明成这样?明明咱俩每天吃的都一样啊,唉,聪明得有些性感了,这么好的人竟然是我老公,亲一口再说。”
知他借此掩盖心绪,元歧岸纵着祝愉在自己脸上作乱,整颗心被人捏得又痒又麻也甘愿,等祝愉安分下来,他轻抹那余红未消的眼角,出声宽慰:“走或留都是曲大师自己的决定,至多尹霖要同他掰扯纠缠,愉愉珍惜眼下足矣,往后忆起,也算不辜负这段好时光。”
祝愉窝在他怀里听话点头,快到勤昭王府门前,元歧岸忽问。
“愉愉有朝一日也会回去现代吗?”
马蹄渐停,祝愉茫然,元歧岸扶着他下了车,问话的人似是笃定自己会随祝愉而去,便也不在意答案。
天色昏暗濡墨,长街明灯繁亮,元歧岸立在王府阶前,回身时面庞沉静似玉,霎时寂寒覆掩,仿佛身处失去一切的遥远曾经。
“不会的。”
祝愉望着他,心头忽没来由漫上畏惧,死死捉紧元歧岸。
“我不会再留你一个人了,就算爬也要爬回小千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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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后天地渐寒,勤昭王府内炭暖火热,祝愉早晨赖床愈发猖狂,元歧岸边唤人起床边乐,打趣他家小兔夏日怕热冬日畏寒,倒是一年四季都对被窝情有独钟,祝愉眼都没睁开就哼哧笑,掀起被子一角干脆将元歧岸压在床榻上再裹进被子里,小流氓似地揉人胸肌。
“明明是对被窝里的小千情有独钟,”他歪理讲得振振有词,“夫君抱起来冬暖夏凉的,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嘛。”
元歧岸敞着怀给人占便宜,眉梢眼角风情无限,他按住祝愉乱扭的腰身,讨饶地亲亲祝愉鼻尖:“蹭出火来愉愉便真没法去苍丝坊了,听话好不好?为夫给你穿衣,早膳有愉愉爱吃的灌汤包,再耽搁该凉了。”
祝愉眨巴着眼望他,撅嘴嘟囔:“小千今日休沐却要赶我去上班吗?我还想在家黏你呢。”
“哪的话,”元歧岸被他可爱得心软,搂着人柔声哄,“为夫自然是要陪你一同去。”
“嘿嘿,陪我的话不用去苍丝坊,我昨天给大家放了假,特地把今天空出来啦。”
“嗯?”
“小千好不容易能休息,我哪舍得你再陪我折腾啊,”祝愉朝他唇上响亮啵了下,笑意明澈,“不过呢,吃饭要黏你,练功要黏你,看书也要黏你,今天是愉愉黏老公日!”
元歧岸被他夺去全部心神,待胸膛内跳动平缓,他一欺身将祝愉锁在怀里深吻许久,往人身上又咬了几个印子惹得他笑着喊痒才微微松劲,深望祝愉的眸中晨光柔亮,元歧岸蹭着他鼻尖低声缱绻。
“也是小千黏老婆日。”
几场大雪过后都城落白素裹,枝头腊梅冰晶含苞,湖面尚未结冰,银碎漾波,景致清丽澈净,祝愉给元歧岸细心戴好他重新织的厚绒手套,拉人欢呼着直往雪里冲,元歧岸随他动作一同跌进雪里,激起碎雪飞扬,祝愉咯咯笑得畅快,团了个雪球就要往人身上扔。
元歧岸本都摆好姿势等夫人砸,怎知祝愉动作一顿,左看右瞧地,泄了气将雪球塞给元歧岸。
“我下不去手,”祝愉拉人站起身,笑意里尽是对眼前人的着迷,“换小千来打我吧,我不躲,就站这陪你。”
元歧岸失笑,亲亲祝愉落了雪点的睫羽,他道:“为夫也无这等癖好,不打雪仗,愉愉愿不愿堆雪狮子玩?”
“雪狮子?”祝愉头次听说,他欢快应声,“好啊!不过小千得教教我了。”
拿来工具,元歧岸环抱祝愉一步一步耐心领他做,一桩小狮子初显雏形,祝愉兴奋地直夸小千厉害,跃跃欲试地还要堆个像府门前那般大的狮子,元歧岸自然万事顺着他,铲雪起底,祝愉蹲作一团帮忙堆雪,好奇发问。
“小千怎么连堆雪人都这么熟练啊?我还以为你不喜欢闲玩呢。”
元歧岸手套上沾满雪,不方便摸人发顶,便也蹲下身贴贴祝愉冰凉脸颊,笑答:“从前是,不过遇见愉愉后,同你做什么为夫都欢喜。”
“论起来,堆雪狮算是我幼时会的,”他回想道,“彼时母后因去雪山救我而亡故,宫里上下嫌我是个惹山神发怒的晦气祭品,没人理睬,我便总偷溜出宫玩,冬日孩童间时兴堆雪,我跟着偷学了些。”
祝愉神情黯下,元歧岸自知失言,装作无事般揶揄:“为夫讲这些并非故意讨愉愉可怜,当然,雪里还是有些冷的,愉愉若心疼为夫再好不过……”
“我心疼你。”
祝愉扑向他紧紧拥住,二人再度倒进雪地里。
“不是可怜,”他喃喃重复,“是心疼你,如果我能早点、再早一点遇见小千就好了。”
即使自己救不出他,也至少能陪在小千身边。
“不怕了,小千,”他闭眼抱紧元歧岸,轻声如春,“两个人就不会冷了。”
元歧岸喉中发涩,入目天澄云清,好似他幼时恐慌挣扎被埋进雪中的最后一眼。
母后替他葬身雪中,从那刻起,他虽苟活于世,却永受身处黑暗不见天日的恶咒。
但如今不同了,如今他受神祇眷顾,连风雪加身都觉暖意安心。
元歧岸贪恋拥紧怀中人,是祝愉救他重回人间。
这下嚷着玩雪的青年不再吭声,默默背对雕刻雪狮子的元歧岸,蹲在地上不知鼓捣着什么,元歧岸纵他,心心念念要给夫人堆个大雪狮,等祝愉唤他才回过神来。
定睛瞧,方才的小雪狮旁正依偎着一只小雪兔,像作伴取暖一般,他深眸移向祝愉,脸颊染绯的人捧着另一只小雪兔搁在了大雪狮头顶,孤寂雪景骤变灵动活泼。
“要是有手机或者相机就好啦,”祝愉踮脚亲了下元歧岸,眼中盈亮,“就能记录这一刻的大狮子和小兔子了。”
元歧岸压下翻涌心潮,低声温笑:“没有也无妨。”
他遣人请来宫中画师,先将雪狮雪兔绘入府景画卷,而后牵过祝愉踏上湖心玉桥,彼时天落薄雪,雾散水清,二人含笑对望,画师落笔,留住此刻勤昭王与小侯爷的情意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