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笛算盘打得精,约会也确实进展顺利。进入音乐厅后,演奏者一鞠躬,边城再没说过话,在悠扬的乐声中默然安坐。
氤氲的暖意,浪漫的曲调,静谧的氛围。闻笛找回了教室里最初的悸动,心脏随着琴手的一扬一落震颤不已。
计划只有一个疏漏,一个——闻笛毫无音乐素养,他连流行歌曲都甚少涉猎,更别说古典乐。那些浪漫主义大家,他只听过名字,真到现场,他连大提琴和小提琴的声音都分不清。
两个小时古典乐,就是两个小时催眠曲。
雪上加霜的是,他连日赶论文看文献,睡眠不足,熬夜严重,而音乐厅的椅子又软又服帖,舒服至极。
闻笛强撑着眼皮,打起精神接受熏陶,结果《德累斯顿之春》才响了三分钟,他就睡着了。
开始是往侧面歪,因为找不到着力点,一顿一顿,最后啪一下,倒在了身旁人的肩上。
宽阔的肩膀,紧实的肌肉,正适合当枕头。
酣甜一梦,直到演奏结束,全场掌声雷动,他才猛然惊醒。
乍一睁眼,视野模糊。他眨了眨,眼前映入熟悉的鼻梁和下颌。
教授的坐姿很端正,丝毫没有被肩上多余的重量干扰。保持这种姿势两个小时,换成自己,胳膊早就废了。
他惭愧无比——邀约是自己提的,票是自己买的,结果既没尊重约会对象,也没尊重古典乐。
闻笛撩开眼皮小心观察,眼前人有没有生气的迹象。
乍一看没有。不过做不得准,教授的表情已经融入了公式,稳定精确,永恒不变。
然后,他看到了教授手里拿着的东西。白色纸巾,已经揉成了一团。
听个浪漫主义古典乐,不至于哭吧?
难道教授表里不一,是个伤春悲秋的感性人?
边上适时传来一句:“你流口水了。”
闻笛猛地一激灵,把头掰直,脖颈顿时又酸又麻。他按住脖子嗷嗷叫起来。
旖旎幻梦瞬间变成了社死现场,好丢人!
他脑子里飞速转着逃跑路线,旁边的人抬起手,朝他伸过来。
闻笛还没反应过来,那只手就落在他后颈,突然按在某一处。
酥麻感从颈部延伸来开,酸痛忽然减轻了不少。
“风池穴。”身旁的人说,
那只手没有停下,继续揉按了三分钟。教授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拇指按在手掌突出的一块地方。
“后溪穴。”
闻笛一眼不眨地看着他,颈部的肌肉放松下来,只剩下轻微的酸胀感。
疼痛消解,两只手就从他身上挪开了。闻笛下意识摸了摸颈后,穴位上还残留着揉按的触感。
“如果落枕,或者太过劳累,按摩三到五分钟,很有效,”边城说,“你看起来最近睡得不好。”
“好的。”闻笛说。暖气已经把他的脸熏红了。
边城站起身,开始活动肩膀。罪魁祸首看着这个动作,心里很过意不去:“不好意思,我平常睡姿挺规范的。”
边城回头望了他一眼。
“从来都不口呼吸。”闻笛起誓。
边城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走向空荡荡的过道,然后停住,等闻笛跟上自己的步调。闻笛走在他旁边,不住地盯着他的肩膀。教授今天穿着及膝的深色大衣,里面是西装外套、灰蓝色羊绒衫。这样高级的面料,谁能想到充当了免费枕头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把围巾拿出来。寒风凌冽,他缩进羽绒服的领口都哆嗦,看到寒风中教授毫无遮蔽的脖子,就问:“不冷吗?”
“出门忘了带围巾。”
闻笛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绒毛在眼前随风飘舞。他拿着围巾,绕到边城面前,套在对方脖子上,毫无美感地绕了两圈。
边城看着他体贴的动作,突然开口说:“你其实不喜欢古典乐吧。”
闻笛愣了愣,想起自己酣然入梦的样子,只得承认:“不喜欢。”
“那为什么请我听音乐会?”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吗?“你不是喜欢古典乐吗?”闻笛心里突然打起了鼓,“难道我记错了?”
“没有,”边城说,“我喜欢,音乐是感性的数学。”
“音乐跟数学有关系吗?”
“如果琴弦的震动段和整根弦的长度是三比二,就能得到完美的纯五度,四比三,就能得到纯四度。”边城说,“动人的曲调往往是符合数学规律的。”
“舒曼的曲子里也有公式吗?”
“最遵循数学规律其实是巴赫的曲子,具有高度结构性。有些人认为,最可能被外星人识别的就是巴赫,所以旅行者探测器上有3首巴赫。”
“那你很喜欢巴赫了?”
“不喜欢。”
“为什么?”
“他的曲子太难了。”
闻笛忍俊不禁。天才也会有畏难情绪吗?“教授经常拉小提琴吗?”
“算是吧。”
看吧!闻笛隔空对于静怡发出胜利的拷问,他的推断果然没错:“拉的好吗?”
边城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评价因人而异。”顿了顿,又说,“有人觉得像在锯木头,有人觉得好听。”
“那你自己评价呢?”
“相当业余。”
闻笛认为这是天才的谦逊之词,他的业余跟普通人的业余不在同一水平线。“有人欣赏就说明拉得好啊!”闻笛满含暗示,“要是有机会听就好了。”
边城完全没接茬,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机会最好不要有。”
别人可以听,他不能听吗?闻笛沮丧下来,问:“那你觉得今天的演奏者水平怎么样?我看网上说很有名。”
他以为边城会对演奏者的技术大放厥词,已经做好了准备,结果边城来了一句:“很好。”
闻笛油然而生一股安利成功的喜悦。看来他之前对教授的评价太过片面,他们还是能愉快地交流的。
然后边城说:“就是肩膀太酸了,影响我欣赏音乐。”
闻笛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帅哥果然还是安安静静的最讨喜。
红色的音乐厅在身后逐渐远去,北京的寒风钻进衣服的各处缝隙,耳朵泛起麻木的刺痛。他们走在凋零的银杏树下,乌鸦也瑟缩着,发不出声音来。走到文图楼下,边城走进一层的咖啡厅,点了两杯热饮。他们坐在落地窗旁,一寸之遥就是猎猎北风,身子浸润在暖气中,有种对冬天报仇得逞的快意。
闻笛小口喝着咖啡,边城看着他,突然问:“你经常这样吗?”
闻笛还记挂着他嫌自己脑袋沉,气鼓鼓地回了一句:“什么?”
“请别人去自己不喜欢的地方,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闻笛气死沉沉地看着他,猛喝了两口棕色液体。谁没事给自己找罪受?那还不是因为喜欢你吗!
“不要因为觉得我感兴趣,就做自己不感兴趣的事,”边城说,“想到另一个人在强忍睡意,成全我的快乐,我会很愧疚——”
“啊?”闻笛震惊,“你还会愧疚呢?”
“——那一个个音符就好像砸在我的良心上——”
“听个舒曼还让你的良心千疮百孔了?”
“——抒情曲只有我一个人欣赏,再浪漫听起来也有些凄凉——”
“最凄凉的不是我吗?”闻笛揉搓着手里的热源大叫,“我付了钱,没得到快乐,还拷问了你的良心!”
“所以说……”
“你想怎么样?!”
“你喜欢什么?”
闻笛一捏咖啡杯,盖子歪了歪,差点脱落:“什么?”
“我们下次去做你喜欢的事。”边城说。
闻笛把杯子放下,稳住心神。悲伤和快乐来得太过突然,他有些措手不及。
“告诉我吧,”边城说,“我想知道你喜欢什么。”
刚刚心里的暖流是感动吗?他居然在教授的约会中获得了感动?
“等等,”闻笛觉得新事实的冲击太严重,“我脑子有点乱。”
“你可以先从最喜欢的事说起。”
闻笛思忖半晌,踌躇着开口:“那可能不太适合两个人做。”
“先说。”
“泡澡。”
边城明显怔住了,握着纸杯的手半天没动弹。然后,像是需要倒带一样,他又问了一遍:“什么?”
“泡澡,”闻笛说,“小时候在老家,我、爸妈、叔叔一家、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晚上要排着队洗澡,没有泡澡的时间。长大了就住校了,没有泡澡的设施。”
现在租的教师公寓是老破小,浴室都是一个马桶一个喷头,也没机会泡澡。
“电视剧里不是经常有泡澡的镜头吗?周围都是泡沫、蜡烛,看起来特别舒服,”闻笛说,“我交换的时候泡过几次,之后就再也没机会了,好怀念。”
他概述了爱好的前因后果,边城仍旧一动不动。
“不适合两个人做吧?”他说。
他们同时沉默下来,似乎是在想象这个场景。闻笛脑子里刚浮现出一个浴池,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两个大男人去洗浴中心约会?要是恋爱有猎奇板块,这都能上头条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奇怪?”闻笛问,“你看起来很震惊。”
“没有,”边城说,“我只是以为你会说莎士比亚舞台剧。”
闻笛精神抖擞:“在你眼里,我品味这么高雅?”
“你不是喜欢莎士比亚吗?”
“这倒没错,”闻笛说,“不过我对舞台剧有阴影。”
“阴影?”
“小学期的事,说来话长。”闻笛摆摆手,支支吾吾的,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急迫地想转移话题,此时念头一动,忽然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莎士比亚?”
边城沉默了两秒,说:“你的头像。”
“哦。”眉头松开了。他确实爱拿卡通莎翁当头像。
“接着说,”边城提醒他,“还喜欢什么?”
闻笛开始说起自己吃饭的口味,闲时的消遣。诉说喜好总是愉快的,遑论是喜欢的人想听。嘴里咖啡的苦涩消散了,耳边响起了德累斯顿之春。也许在睡眠里,音乐悄悄钻进了他的脑子。
做完个人爱好调查问卷,二人在图书馆台阶下告别,闻笛骑车去荷清苑,一路上回想接受艺术熏陶的一天。
还有教授带着围巾的背影。
总的来说,这一天还是完美收尾了。偶有尴尬,大部分时间和谐温馨,还留下了下次见面的借口。
回到房间,他躺到床上,拿出手机,思忖了一会儿措辞,给边城发了条消息。
闻笛:【教授,我刚刚想起来,我的围巾还在你那呢。】
边城好一会儿没回复,闻笛开始担忧,要是对方直接给他转钱怎么办——教授是能干出这种事的。
好在回复姗姗来迟地跳出来:【约个时间,我把它还给你。】
闻笛露出胜利的微笑:【好啊,什么时候?在哪?】
对面回:【还没想好,确定下来了,我在微信上告诉你。】
闻笛收回手机,在床上打了个滚。只还围巾,不需要费心思找地点,这肯定是个约会。
手机又嗡了一声,闻笛龇着牙拿出来,笑容瞬间消失了。
边城:【你这围巾多久没洗了?】
闻笛心情复杂。是,他买回来就没洗过,但谁洗围巾?
对面又闪出一条:【你不介意我把它洗掉吧,我实在看不下去。】
洗洗洗!随便洗!把细菌、霉菌、灰尘,连同刚刚冒出头的一点点感动全洗了!
闻笛放下手机,长叹一口气。如果说上次约会是蹦极,这次就是过山车,也不知道是进步还是退步。
沉思了一会儿,他忽然打了个激灵,往上翻历史记录。
这人说约会地点要考虑一下。一个没谈过恋爱、毫无人际关系常识的人,能约在哪里?
不会真去泡澡吧!
作者有话说:
作者又不小心手滑点了直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