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的操作秦月姝都心知肚明,明明就是恶心人的同时还让她不得不感恩戴德。她可不指望艾唯投鼠忌器,这位小姐真狠起来未尝不可能带着家族和利维坦同归于尽——然而艾唯竟然会帮她遮掩,这的确是她意料之外的。
艾唯肯留情面,就说明她看中了其中某处的利益;她肯为了利益动私心,就说明有交涉的余地。但是作为别人握在手中的把柄,山上的工厂绝对不能再留,知情者也就成了隐患,必须一并清理。
这些工人都是东区的贫民,或是瘾君子,或是欠了秦月姝几辈子也还不清的债。这样的人在东区有许多,贫民,舞女,官员,秦月姝用名为欲望的锁链将他们拖下深渊,使他们不得不将身家性命与利维坦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这张看不见的网织就了她见不得光的权力。而被欲望所诱惑者,终究会被欲望所抛弃。
她不该来,秦淮心想。
但就算没有她,惨剧依然在发生,并不是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像她一样厌恶自己——她不能闭上眼睛,不能感到无力。
“小姐,尸体怎么处理?”
“方法不就在眼前吗?”秦淮收回了思绪。她裹在宽大厚实的披肩里,脸色在夜幕衬托之下苍白异常,她看起来有些困倦,闻言一掀眼皮,将那副冷漠厌倦的表情重新粘在脸上,对着白天工程队留下的半干的地基抬了抬下巴。后半夜的山上极冷,她掩面咳了两下,声音略显嘶哑:“动作利索点。”
“是,小姐。”
工厂在半山腰一块相对平坦的空地,这里临近种植园,且有林木遮挡,是一处绝佳的据点。如今泥石流之后的山体被劈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山路泥泞染脏了鞋面与裤腿,山风撩动披肩的流苏,她垂眼看向脚下这道上天留给卢港的疤痕。
从这里一跃而下,她会陷进未干的泥浆里。
秦淮向前半步,一只脚脚尖悬空,在身后留下了一个脚印。
跳下去,她只会给身后的人留下一串脚印,几天之后,无论什么样的过往都会被抹去,她不会留下一丝痕迹——无论是对这个世界,还是对她自己。
“小姐!”
身后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喊,秦淮一顿,撩起头发,面色平静地转过身:“怎么了?”
见她神色自若,似乎根本没有要跳下去的意思,手下僵了僵,很快又恢复如常,报告说:“少了一个工人。”
“少了一个工人?”秦淮蹙起眉头,跟着她向那边走去。她环顾四周,带来的几十个人无声而有序,工程队就在山下不远处扎营,他们的动作必须迅速。
“少了一个女工,应该是生产线的工人。”手下低声回道,“要不要派人在附近找找?”
秦淮没有着急回应,她在埋尸地附近站定,抬头看向葱绿的山林。
“小姐?”
“不用。”她回答。
这回答显然在预料之外,她焦急的表情在脸上凝固片刻,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小姐,如果让人跑了……”
秦淮笑了笑,慢慢将披肩脱下裹在身前,打断了她的话:“你数错了,根本就没有少人。”
手下一愣:“什……”
但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声音陡然被堵在了喉咙里,难以置信地张着嘴,眼球僵硬地转动着看向自己的脖子——秦淮的指甲已经割开了她的喉咙,染血的披肩裹住她的身体,面前苍白的女人面带笑意,用口型对她说了两个字。
——再见。
尸体裹着泥浆滚下山林,在泥土地上留下了一串湿淋淋的血迹。秦淮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染血的指甲,轻轻“啧”了一声:“秦月姝的走狗。”
这个女人对她的信任堪称玄学,敢让她出来灭口,还要派条狗在身边盯着,实在让人摸不清。
“这里,收拾一下,不要留下什么痕迹。”她略微提高了些声音,手下闻声赶来,动作利落地翻土掩盖血迹。没了披肩,夜风很快卷走了身上的温度,隔着长袖,秦淮缓缓摩挲自己的手臂,她余光留意着身边的丛林,夜色掩盖下,一道慌张的人影藏在林木丛中,悄无声息地向山下逃去。
清理完血迹,手下四处看了看,目光微滞,随后又仔细地数了一遍:“小姐,我们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嗯。我的披肩掉下去了,让人给我把车里的外套拿上来。”秦淮抬眼,和颜悦色地问,“你有什么问题?”
手下不由自主地站直了:“不敢。您的需求是第一位的。”
秦淮掩面而笑,摆了摆手:“可以了,快点过去——天要亮了,动作快点。”
……
汽车停在树林遮挡下的小路上,透过紧闭的车窗,可以看见等在驾驶座上那个女人黑色帽檐遮挡下的侧脸。秦淮一抬下巴:“你们自己回去,告诉秦月姝,我明天去见她。”
手下纷纷回应,秦淮抄了一把被风吹乱的长发,开门上车,坐上了后座。
“你怎么来了?”关上车门,她问。
“这话似乎应该是我问你。”
汽车缓缓发动,沿着崎岖的小路驶出山区。直到视线范围内不见了其他车辆的踪影,艾唯掀开帽檐,如瀑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她抬起头,从后视镜中与秦淮对视。
“我想知道究竟是谁把你放出来的,伯特,莉莉,还是别的什么人?”
“你已经看到了,还问我做什么。”伯爵小姐乔装改扮给她当司机,秦淮用起来也毫无压力,她用手帕一点一点抹去已经风干在手上的血迹,漫不经心地说,“你会收买人心,我也可以。”
她换了个姿势,翘起腿,皱眉问:“但是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找上莫莉的?”
“和你差不多。”艾唯回答,“在知道她妈妈就在这里做工的时候。”
秦淮偏过头一嘁:“这女人,准备真够周全的。”
艾唯眼神示意那块被血迹染脏的手帕:“你表现出这个样子,很难让她完全信任你。”
“你如果再继续查下去,会发现可以利用的不只有莫莉一个人。一个嗜赌成性的瘾君子父亲或者母亲,一个嗷嗷待哺的弟弟或者妹妹,一个在舞厅工作的哥哥或者姐姐,这在东区,算得上‘幸运’的家庭。”秦淮向后靠在椅背上,声如叹息,“然后年轻的孩子很快又会迷上赌博或者染上毒瘾——当然,这是在他们‘幸运’地活下来的情况下。”
这是覆盖在卢港甚至整个帝国的脓疮,是被华服遮盖,但早已扎根于骨血、渗出毒血的东西。
这之后有几分钟,没人再说话。秦淮疲惫地仰着头,终于能够在无声的夜色之中短暂地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艾唯忽然开口说:“天快要亮了。”
“是吗,最近总是阴沉沉的天气,我几乎已经算不出时间了。”秦淮挑开遮光帘向窗外看去,汽车沿着卢港的边缘,绕过了杰菲尔德庄园外的林地,栅栏圈出辽阔的林区,缝隙之中隐约可见高耸的墙壁与屋顶——这篇丛林之上,天光透过灰蒙蒙的森林,探出若隐若现的光影。
通过后视镜,秦淮看见了艾唯的眼睛,倒映着点点灯光,那抹蓝色在昏暗之中并不透亮,她却觉得如同正在升起的天光。
秦淮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但是已经这个时候了,你打算去哪里?”她收回视线,不解地问,“你知道你的身份有多敏感吗?你就这样一个人——哦不,就这样只有我们两个人,像这样驱车到处乱逛,难道不危险吗?”
“柳凌云原本计划今夜到卢港,她的行程只有我们知道。”解释到这里,艾唯稍作停顿,才继续说,“但是政务厅忽然有要事,她不得不推迟两天才能赶来维什特尔区。”
秦淮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合理之处,她皱起眉头:“什么要事,这么着急?”
“暂时还不知道,但是没关系,”艾唯笑了笑,“我们现在先去东区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