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甚尔找到地址上的所在地那天, 是个滂沱的雨天。
他去的地方已经草木萧疏,看上去很久没有人居住过了。和式庭院长廊环绕,每一个房间都很空, 只有一些不好搬走的家具还留在这里。
像是什么落魄大家族最后的体面。
禅院甚尔走过长廊,屋檐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来, 吵得男人眉头紧蹙, 心里泛起了无边的焦虑。
他找了好几个房间,但一无所获。
男人的动作愈发快了起来。
终于,在一间看着像是小孩的房间里, 禅院甚尔找到了一个带锁的小盒子。
他没有钥匙,但这种仅仅是扣上一边的锁在禅院甚尔面前连玩具都算不上,两根手指就能轻易扭开。
盒子里放着一堆像是信件, 又像是笔迹的东西。
入目第一行字,就是一项让禅院甚尔愣住的理论——“支付神祭的代价之后,该怎么保存营造出来的理想局面呢。”
禅院甚尔喃喃自语,念着纸上的字。
写这份笔记的人当时似乎十分苦恼,一眼扫下来, 大多是自问自答般的对话句式, 从稚嫩到成熟, 就像是一份从小到大的日记;狡猾可爱的语言习惯让禅院甚尔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少女承诺给他的那份‘自私。’
禅院甚尔顺着第一行字继续往下看。
下一秒,捏着纸张的手指猛地缩紧。
【存在的痕迹在时间线上消失之后, 就连过去所做的一切也会一起消失,不管是千年之前还是未来,什么都不会留下。果然是很霸道的术式嘛。】
——消失。
——谁会消失?
——天满宫归蝶?
“不……,她不叫天满宫归蝶。至少那个诅咒之王说, 她不叫天满宫。”
男人头脑有些发胀,他沉着心里涌上来的惶惑, 攥着纸的手指用力到发白,耐着性子,强迫自己继续看。
【所以只能从存在的意义性上做手脚了吗……】
【名字是最短的咒,看来连这个名字都要一起藏起来,才能骗过术式,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了。】
禅院甚尔心里一沉。
但纸面上的语调很欢快,依稀能看出在写这份笔记时,少女的心情很不错,只偶尔在咒术的问题上会小小的苦恼一下。
【有点舍不得。】
【明明这个名字很好听的。】
【留一半吧,就叫天满宫归蝶。】
【不过,就算是留下来,献祭出去的东西等于被删除,也不会有人记得的。有点可惜。】
——无人知晓的归蝶。
——万众瞩目的天满宫。
不需多言,禅院甚尔就已经明白了「天满宫」所代表的意义。
【这样的话,就算我消失之后,我所筑造的理想也可以继续存在——零咒力的甚尔可以得到公平,六眼的悟可以不用肩负起时代的诅咒,完美。】
禅院甚尔目光空茫了一瞬。
他没想到会在这上面看见自己的名字,只能麻木地,接着看下去。
【消失也不可惜,化为泡影也不可惜。】
【因为……】
禅院甚尔抚摸着纸张上的娟秀小字,苦涩中回忆起了少女当初对他说的话:“……从接下「天满宫」这个称谓开始,这就是你要做的事情。”
她笑着,得意洋洋地这么告诉他。
男人阖眸,手指蜷曲。
——那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的「天满宫」?
突如其来的疑惑如同癌细胞一样迅速在禅院甚尔脑海里扩散,视是有一只大手拽住了他的心脏,无端升起的刺痛感让禅院甚尔猛地从茫然中清醒过来。
……对啊。
她既然要这么做,那肯定不会只是写在纸上。
那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实行她的计划的?
刹那间,禅院甚尔眼前的世界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认清现实的答案,一半是虚妄梦境的期盼。
如同少女在笔记里记录的那样,哪怕她消失了,「天满宫」的概念也不会一起消弭。
其实只需要稍稍回忆一下过去,就能从记忆里找到她的本我死亡的时间。
但是禅院甚尔不愿意。
他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
肯定还有什么他没找到的线索。
男人迟钝半晌,环视周围,伸出手一下子拉开了旁边的柜子,这才反应过来了什么。
禅院甚尔红着眼眶,发疯似的将没用的东西甩开,被丢出去的物件被重重地扔到室外的泥土里,溅起点点水花。
——‘哗哗。’
雨还在下。
豆大的雨珠哗啦啦地敲打在屋顶,又从屋檐落下。
室内被翻找得乱糟糟的,但还是一无所获。
禅院甚尔狼狈地坐在地上,身体蜷缩般的弯下,手指插进头发里,用力拽着头发,想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忽地,他看见自己刚刚打翻的盒子里似乎露出了什么。
是张很小的纸。
放在盒子的夹层。
看见上面的字迹时,禅院甚尔没有找到新线索的窃喜,而是彻底如坠深渊。
因为这一封,是写给他的信。
信中解开了禅院甚尔的一个疑惑。
他一直疑惑自己为什么唯一知道‘天满宫归蝶’这样名字的人。
现在,他在无意中找到了答案。
——是契阔。
几年以前,天满宫归蝶将他从禅院家那样的泥潭里拉出来时,彼此交易的、冷漠的契阔。
禅院甚尔仓惶地笑了。
他记起来了那颗甜得腻人的水果糖,记起了那声他一直没听懂的‘谢谢’,记起来了前不久天满宫归蝶才对他说过的那句‘特别’。
——因为甚尔是特别的。
【所以,我希望特别的你能作为我存在过的证明。】
她说,好像这才是她口中的‘自私’。
【我把真名写在反面啦,如果你不生气、也好奇的话,可以看看。】
禅院甚尔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竟然失去了翻动一张纸的力气。
好一会儿,他才将那张简短的信件翻页,在背面找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名字。
“……”
名字是最短的咒。
名字是存活过的证明。
禅院甚尔脑海里突然浮现了这两句话,他猛地串联起来了至今为止找到的全部信息,得出一个令人惶恐的结论。
……不对。
如果「天满宫」的概念好几年前就取代了‘归蝶’的存在,那她为什么还会把这份‘自私’告诉他?让他来寻找正确答案?
天满宫归蝶的狡猾禅院甚尔见过太多次了,她会心软,但不是会为了心软而放弃自己计划的人。
“她要做什么……”
禅院甚尔的大脑几乎运转到了极致。他不擅长解密,更不擅长解开野心家盘算了十几年的宏图大计,但他必须想办法。
禅院甚尔想握住他追逐的那团光。
他不切实际的希望,他所看见的、所猜测的一切都只是假的。
——‘轰隆隆!’
猛然间,一道惊雷落下。
禅院甚尔脑海里骤然浮现了一句话,稍稍给谜团打开了一个缺口。
【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想办法找到我吗?】
雷声滚滚,禅院甚尔猛地站了起来。
“……什么消失。”
“开什么玩笑。”
男人攥紧拳头,重重的一拳捶在墙壁上,厚实的水泥墙顿时凹陷下去蛛网般的裂纹。
禅院甚尔拒绝这样的结局。
得过且过,没有什么远大抱负的他,拒绝那样自我奉献到极致的结局。
哪怕他也是受益者之一。
男人咬了咬后牙槽,他确实没天满宫归蝶那么聪明,但是他有一个被少女点名批评的优点——
很头铁。
会凭着本心肆意捣乱。
禅院甚尔把那些纸张全都塞进盒子里,抱着那个盒子,大步往来的方向走,一边拨通了五条悟的电话。
会消失的话,那就一刻不停的盯着她。
直到为人鱼公主找到解药,直到小人鱼不会变成泡沫。
联系方式是之前见面的时候交换的,接通电话的瞬间,禅院甚尔不等五条悟说话就直截了当地急促发问:“你在天满宫归蝶身边吗?”
五条悟十分诧异,但还是回答了:“不在,我在京都本家这边。你找我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听见五条悟回答的瞬间,禅院甚尔反应过来了什么。
能够探查咒力走向的六眼不在,他这个知道真名的人也不在,……这已经不是隐晦的调虎离山了。
简直是明摆着在说,接下来会去做什么。
而且是一件不希望会被打扰到的事情。
禅院甚尔张了张嘴,问:“喂,我问你一个问题。”
“现在的局势到什么地步了?”
闻言,五条悟的声音疲惫了不少。
但意外的,五条悟没有拒绝把这样的机密告诉禅院甚尔,少年相当干脆地说了出来。
“战局还是之前那样。但是前两天,全国上下的净界出了问题,咒术总监部的人本来是打算去向天元大人求助,但薨星宫内部封闭,天元大人一直没有对这件事做出回复。”
“天满宫那边……她好像不在意净界的问题,所以没有明确反应。”
听见五条悟的话,禅院甚尔低念一句‘我知道了’,他再问:“那她现在身边都有谁?两面宿傩?”
五条悟:“两面宿傩已经重新归于封印了。”
“咒术总监部的观测里,两面宿傩的咒力反应在前几天突然消失,没有参战的咒术师到全国各地调查过,确认了应该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受.□□消散,重新变成了咒物。”
“至于现在,是杰在她身边。”
“他向夜蛾老师提出提前毕业,现在大概是直接加入天满宫。”
五条悟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讨伐,他也想留在东京。
“夏油杰?只有他一个?”
禅院甚尔一瞬间警觉了起来,连忙追问。
“对,局势紧张的时候天满宫不喜欢把高级术师都留在身边,所以她身边现在只有杰一个人护卫。”
五条悟回答:“不过,杰的战斗力保护她……”
“遭了。”
“什么?”
五条悟诧异地反,没明白禅院甚尔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夏油杰的战斗力很强,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格外强盛的咒力不间断的增长着他的力量,已经可以说是能打赢他这个六眼无下限的程度了。
但五条悟没理解到的是,禅院甚尔说的‘遭了’指的是那个丸子头少年的心境。
他看得明白,夏油杰对天满宫归蝶的极端情感。
“哪怕是两面宿傩……”
哪怕是两面宿傩,至少诅咒之王不会纵容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下场。
不是禅院甚尔不信任夏油杰。
而是……“夏油杰,他恐怕已经不会质疑天满宫归蝶的任何选择了。”
在面对少女的计划时,他只会顺从,而非抗争。
所以才是,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