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云这种专业骗人几十年的老骗子,他想要夸人,总能找到角度,听上去还格外真诚。
他当然不会讲自己会发现他们,是因为今天轮到他在瞭望台当值。
他也不会讲,天气太冷,别人不愿意出来,才轮到他。
他更不会讲,能够提前那么多发现来人的踪迹,是因为有望远镜。
不过有一句话倒是真的,确实天阴了十几天,太阳才出了没一会儿。
乐云说完之后,所有人都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格外好的太阳。
竺年觉得这就是普通的天阴的时间长了,确实该出太阳了,挺正常的。
但是其他人不这么想。
尤其搭配乐云这位大师,哪怕再怎么不信这些的人,都会下意识多想一丢丢。
太阳,在任何一个国家、宗教、传说中,都有着无可比拟的最高地位。
竺年一来,太阳就出来了——这要是换成天罗教,那通天王算得了什么,天帝都能给吹出来。
乐云当然是想邀请竺年到村里头去坐,但看看他身后的一群明显精锐的姜国骑兵,干脆把人带到一个村外不远的一个凉亭里。
“等到开春,周围全是农田。到时候农人做工累了,就可以到这里来稍稍歇歇。边上有水井,喝水也方便。”又说道,“当初打井的时候,着实没想到夏天会旱成这样,亏得这口井没枯,至少没渴死人。庄稼是保不住了。”
说完,乐云就从井里打了水。
村里出来一个瘦瘦的少年郎和一个面容黝黑的庄稼汉,手里提着一个黄泥炉子和一些简单的干果,飞快地煮起茶来。
竺年不用锤子,两根手指头捏着干果,就飞快地剥了一堆果仁,顺手给众人分:“活命不容易。”
少年郎和竺年差不多岁数,正是宋浮。他此刻已经完全没有西王府小王爷的影子,若不是乐云是个假和尚,都要跟着剃度出家,跟在乐云和村里人的身后,做一些文书工作。别的不说,他虽然干大事的本事没有,算账的本事还是很可以的。
“咳哼!”禁军队长发出响亮的假咳嗽,阻止这位和叛军共情。
竺年嘀咕了一句:“谁不当人,还不让说两句了?”
禁军队长面露羞愧,没吭声,心里面把那什么通天王又骂了一遍,至于那些个做事情难看的新贵,在他心里早就已经坟头草一人高了。
虽然竺年说的话是不错,但人有远近亲属。姜国的新贵们怎么犯错,当然是由陛下来处置。这些前大月的刁民敢反,那也得给教训,尤其是这个带头的大和尚!
乐云是个人精,尤其擅长察言观色。禁军队长再怎么面无表情,他也能瞬间感觉到敌意。
他也不做解释,转而和竺年说起正事:“殿下,您也看到了。小民等并没有什么反心,实在是被逼得走投无路。”
他把什么人用什么手段,侵吞了多少土地钱粮,一条接着一条,连续不断说了半个时辰不停歇。
官逼民反,落在纸上就只有四个字。在上报的公文中,这四个字都不会出现。
哪个官会说自己把老百姓给逼反了呢?
在看过了本地一片安居乐业景象的禁军们,多少有些不以为然,在听过之后,感情充沛的眼眶都红了。
竺年问:“那些被杀的人呢?还有他们的家眷如何了?”
乐云显出怒容来:“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他们的家眷虽然没有出头犯事,但他们享用的却是搜罗来的民脂民膏,甚至是百姓的命,百姓的血!佛祖也有怒目金刚像。他们的家人无故杀戮,犯下下阿鼻地狱的罪行,他们不需要偿命,但必须赎罪!”
宋浮跟唱双簧似的嘀咕了一句:“若非大师傅,他们早就死了,哪有现在好吃好喝的。咱们一天也没得饱饭吃呢,还得分一口给他们。”
竺年把果仁咬得咔咔响:“带我去瞧瞧。把你刚才说的事儿,还有这些被俘的家眷的名单都给我一份。”
“应当的。殿下请。”
乐云带着竺年一行人,从田间小路走出了一长段,到了一处林子里:“人都暂时关在这里。待在村里要被村民打死的。”
看守的人见到乐云,赶紧站起来,看着竺年等人眼中有着明显的戒备,但还是带着人去看,阴阳怪气地说道:“别怪我没提醒,里面一群腌臜货,被熏吐了可别怪我。可不是我们没给他们打扫的东西,这群家伙还指着我们去伺候他们呢。”
这些“贵人”都是被抓来的,讲真没被怎么磋磨,只是劳改罢了。但是他们气焰嚣张,骂人的劲儿可不小。刚进来的时候,摔锅砸碗的事儿没少干。
虽说他们这里是披着村子皮的军营,但也见不得这么糟蹋东西。
不干活就不给饭吃,饿上几顿就老实了。
他们更不可能去帮忙收拾打扫卫生,反正脏了臭了也不是他们住。
竺年一听,脚步就停下了,对禁军队长说道:“你带几个人去看看,我就不去了。”
禁军队长表示拒绝:“殿下还是亲眼见见,陛下那儿才好回话。”
竺年只能拿出一条手帕,叠了几层捂住口鼻,闷声说道:“都去。”
来叭,互相伤害叭!
禁军队长没有手帕。
一群人也只能这么跟着进去。
这里原本是隔壁村子的一处地主家的。现在整个村子已经没有人了。
房子都是青砖大瓦房,比村里普通的土坯房要好得多。
让贵人们住在这儿,着实不算亏待。
然后一群人的脚步就逐渐变快,哪怕是最刚正不阿的禁军队长,也没有耐心一个个人看过去,更别提说几句话。
实在是太臭了!
还不是单纯的臭,混杂着说不上的奇怪味道,臭得很有层次感。
等一行人出来,竺年捂着口鼻的帕子都不要了,完全不想多待:“我先告辞,诸位的情况我都知道了。陛下圣明,只是被贼子蒙蔽,今后一定会善待百姓。”
乐云大师行礼,表达了一番当地百姓并没有谋反之心,又说了一番忠君爱国的话,感情真挚动人,最后又说道:“虽事出有因,我等也确实犯下重罪。此间一切,皆因老衲而起。弱百姓重回田园,殿下回京之时,且将老衲的人头带去。”
竺年劝了几句:“和你有什么关系?大和尚不可冲动行事,是非曲直自有陛下决断。”
屋外没有异味,但竺年还是浑身不得劲,匆匆告别之后,回到临时营地,就脱了衣服要洗头洗澡。
“这儿哪有什么条件洗澡,简单擦擦吧。”尉迟兰见他死活不愿意把看不出脏的衣服穿身上,又不愿意披一件干净衣服,只能把门窗关紧,让人快快烧了一些水,也不用等水烧开,直接用温水给他擦了身,又洗了头。
竺年好不容易把自己弄干净了,还是恶心得晚饭都没吃,面朝墙壁把自己团成一球,咬牙切齿:“老子要把通天王给点了放到天上去,看他能不能真的通天!”
尉迟兰瞧他这样,也不好再问,就出去问随行的几名禁军。
见过大风大浪的禁军们,表现并没有比竺年好多少,有几个听见之后,直接捂着肚子干呕两声,勉强把今天的事情说了。
他们显然没有说话绘声绘色的本事,尉迟兰听着倒是还好:“明天去沃州城里,要不换几个人去?”
禁军队长脖子一梗:“不换!”
论官职,他们比这些把事情搞大了的新贵们低。但他们是天子近臣,地位可不低。
此行,他们是代表天子,不能弱了气势。
尉迟兰只能给他们打预防针:“明天要是世子说话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诸位还请多照拂一二。”
此时的禁军队长只想着自己到时候该怎么给这些同僚们,带去亲切的问候:“殿下是读书人,说话做事必然比我等粗人要周全。殿下是领了陛下的命,他们能说什么?”
军营里也不怎么讲究,没想到这些贵人们比他们更不讲究。
那么好的宅子,等这群人出去之后,还能不能住人?
地板砖都被腌透了!
尉迟兰晚上用画舫上带下来的小炉子,熬了一锅白粥,什么都没加。
半夜竺年饿醒了,稍微吃了两口,早上起来的时候,又把剩下的吃了,抱着尉迟兰撒了一会儿娇,又重新说了一遍要把通天王点了,然后凶巴巴地带着三千骑直接进城。
城外驻扎的叛军显然已经得到了消息,并没有任何阻拦,倒也不害怕,而是整齐地让开一条道,让他们通过。
尉迟兰不想跟着一起去,在叛军队伍中就下了马:“我去和他们聊聊。”
几名禁军队长没想到这出,还是留出了几个人,跟着尉迟兰行动,剩下的人继续杀向沃州城。
城内的人瞧着整齐的禁军,不等查验身份,就赶紧开了城门放人进来。
“诸位可算是来了。刁民造反,无法无天……”出门迎接的官员看着为首竺年的眼睛,突然就止住了话头。
“哦,确实是无法无天。”竺年说话的音调不高,伴随话音呼出的白气不太半点热度,像是夹着冰。
禁军三千骑,在众人让开的通道中,走进了城门。
全程只有马蹄声,嗒嗒嗒地落在人的心底,踩得人胸口发慌发疼。
为首的竺年没有穿戎装,一身锦衣华服,腰间垂着一个牙雕的镂空球。
细腻的象牙雕刻成花纹繁复的空心球,里面还套着几层空心球,伴随着马匹行走的起伏,发出细微的声响。
天罗教左护法通天王,第一次看到竺年,眼睛就落在这枚象牙球上。
身边的人推了他一把,他才猛地反应过来,拱手道:“是我没见识,让世子殿下见笑了。”马上又说道,“不知道殿下能不能让我仔细瞧瞧?”
州府门前的石板广场,经历了无数年的风雨,已经不怎么平整,每一块石板上都有岁月留下的痕迹。
三千骑黑压压地骑在马背上,禁军精锐带给人的气势,和普通军队完全不同。
在这种场合下,能够顺溜的说话已经不容易,竟然还能把贪婪直接说出口的……竺年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天使,你是谁?”
天使,天子使者,行走在外,代表的就是天子。
竺年这话说出来,正常人应该就已经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了。
但是通天王自诩连人都不是,当然不会把他一个小年轻的气话放在眼里,同样笑道:“我是国师座下左护法通天王!”
“倒是不知道我大姜有国师,也不知道皇叔什么时后封了一个通天王。”竺年转头问身边的一位禁军队长,“你有听说过?”
禁军队长已经绷不住面无表情,显出怒容,大声呵斥:“我大姜从未有国师,也未曾有通天王!本地知府何在?”
这位队长不同于其余领队的百户,是一位千户大人,整个三千骑暂时都听命于他。可以说,他才是这次行动的武力保障。
这么一位真正杀敌无数的将领,发怒起来给人的威视更加直观。
一名身披鹤氅的白胖中年,就站在通天王身后不远,脚下一软,连滚带爬过来:“下官在!在在在……”
竺年说道:“你们是正经的朝廷命官,竟然站在一名妖人身后,是不打算听命于陛下,打算改换门庭了?”
白胖中年怕的是禁军,可不是竺年。谁都知道竺年只是个质子,哪怕他现在领了命令,也不足以让他产生任何恐惧,猛地抬头说道:“殿下来此,是为平叛,叛军就在城外。不知为何殿下拖延圣命,反而无端生事?”
“无端生事?”竺年轻笑一声,“你怕是不知道什么叫做无端生事。既然你这么诚恳地提了要求,我也不好让你们失望。”
他轻轻一扯缰绳,雪鸦抬腿一踢一踏,趾高气昂的白胖中年顿时被踩在石板路上。
雪鸦本来就比普通马匹要更高大,加上竺年的分量,别说是一个没怎么锻炼过的文官,就是一名经过严格训练的武人都扛不住,一眨眼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竺年又扯了一下缰绳,没让雪鸦上去踩第二脚:“不能直接踩死了,得把人带回去,也让皇叔听听,这位……天罗教的知府,说话是有多好听。”
他说话间,手上鞭子一甩。
众人听到声响,才注意到丈长的鞭子已经在通天王的脖子上绕了两圈。
竺年的语气还是不紧不慢:“我是天使,你是一个没有官职在身的白丁,跟谁你啊我的?轮得到你跟我说话?你配?”
以身份压人的把戏,他又不是不会,只是以前不用而已。
通天王其实有一身武艺,还读过几本兵书,在最初和叛军打过几场,打得也是有来有回,自己有封了一个征天大将军的名头,万万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小白脸一照面就给拿捏住了。
脖子上的鞭子收得有点紧,他脸皮涨得通红发紫,心里面又是愤怒又是害怕,却兀自嘴硬:“你身为大月臣子,先是反大月,现在不过是姜家的家奴婢!你一个两姓家奴,有什么资格锦衣玉食!我若是你,不如去一头撞死,还有脸出来!”
“噗!”竺年这一下忍不住了,往后比划了一个手势,和身后骑兵一起下马,上前一步仔细打量了一下通天王。
这人大概三四十岁,不多的头发染成了不规则的红色和紫色,没有束发也没有带冠,耳朵上挂着一个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巨大犬齿,穿着一身不僧不道的袍子,十分非主流。
“你说得对。我倒是能一头撞死,来的时候知道通天王是没法一头撞死的。通天王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还有天罗教主赏赐的神丸,吃了能够得道飞仙。”竺年不紧不慢地说着,眼神中带着一种童稚的好奇和残忍,“我岁数小,还没见识过仙人呢。今天就来见识见识。”
一名不知道什么官员上前扶起白胖知府,小声说道:“通天王真的能够刀枪不入,下官等都是见识过的。”
“哦。”竺年想到昨天见识过的贵人们的牢房,眼神扫过眼前这些官员,“诸位大人果然见多识广。我相信没见识过的人更多,今天碰上了,大家一起共襄盛举才是。”
禁军千户要是这时候还没听出竺年准备下杀手,他就做不到今天这个位置,飞快地琢磨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小声询问:“殿下是要和他斗法?”不去请乐云大师吗?
“斗什么法?我只是要见识一下通天王的法力啊?”
州府门前修了好几级台阶,竺年拽着通天王往上走,没有人真敢拦。
“不妨先让我见识见识,通天王动动法力,把我这鞭子挣脱了。我区区一个撞个墙就能装死的凡人,通天王法力高深,难道也挣不脱?”
竺年眼神戏谑地看着通天王,久等不到他的动静:“哦,不行?”
围观的众人也心里面有些疑惑,却突然听到通天王一声惨叫,一声重物落地的钝响,是半条胳膊。
竺年已经收了鞭子,手上提着长刀,刀尖向下扎在通天王落下来的手掌上:“不是说刀枪不入吗?不过也没关系,通天王法力高深,要不了多久就能自己再长一只手出来了。您一颗丹丸就能让双腿残疾的重新走路,眼睛失明的再现光明,一只手而已,对吧?”
普通人手上划破点油皮都要痛很久,断手哪里是能忍住的伤痛?
通天王剧烈惨叫,痛得满地打滚,哪里还有什么道骨仙风法力高深?
在听到竺年提起眼睛的时候,生怕这个一言不合直接动手的小子,上来要剜他眼睛,他又不是什么信念坚定的英雄,心理防线全面崩溃,嚎哭地满脸豆花:“殿下饶命!我……草民、草民根本就没有法力!都是草民用障眼法骗人的!”
“是吗?我不信。”竺年一脸诚恳,“通天王一定是法力消耗过度,缓缓就好了。沃州上下官员都是读了几十年圣贤书的,哪能看不穿障眼法呢?您……就不用再谦虚了。我瞧着这里人少……来人!”
两名禁军上前,静等他下令。
竺年瞧了瞧满身脏污的通天王,连踢一脚都找不到地方下脚:“把人带去城门楼子上,敲锣让百姓们都出来瞧瞧,咱们的这位法力高深的通天王怎么个水火不侵。”
他进城不到半个时辰,转眼沃州知府只剩下半条命,通天王显然也要被点了。
至于本地武官……他们连民变都平不了,在禁军面前知道怎么夹着尾巴做人。
此时见机,也不管一众文官怎么想,就按照竺年的吩咐,取了铜锣沿街敲打起来。
不多时,百姓们都纷纷出门,朝着城门聚拢过来。
他们虽然害怕,但是总有爱看热闹的。
全城两三百万人,只要聚过来数千人,那也是乌泱泱一大群。
竺年站在城墙上,觉得这群人的办事效率还是不错的。
还有更“懂事”的,给找来了一根木桩,方便把通天王绑起来,又挑来了几担柴并一桶火油。
通天王被高高绑起,脚底下架着高高的柴火,猛火油被人提着浇上来,大部分落在柴上,小部分洒在他身上。
“我是骗人的!我没有法力!我真的没有法力!都是汤胜教我的!我只是听命行事!”
“饶命!”
“殿下饶命!我错了!小王爷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我搜刮来的金银全都藏在知府的外室那里。花柳巷第三间一个叫三姑的就是!有好多钱呢!全都给你!”
竺年微微一笑:“真的吗?我不信。”又扬声对城内外的人说道,“我们今天就来瞧瞧,通天王的水火不侵!点火!”
禁军中一人直接把火把点上去,火焰猛得蹿起三丈高。
所有人都仰头看着这根“大蜡烛”。
突然竺年反手扣住一条胳膊,“哐啷”一声,一把匕首掉到了地上。
在看被他扣住的人,是一直围在附近的一名官员,穿的竟然还是文官服饰。
他还想辱骂,竺年轻轻一甩手,就把人扔进了火堆里。
两个人很快就没了声息。
城内外看戏的百姓们,此刻心中五味杂陈,不太敢相信这位法力通天的通天王,竟然就这么简单被一把火烧了?
能被火烧死,那算什么通天王呢?
那是个妖道啊!
他们都被骗了!
天空中,太阳突破云层,洒落在站在城头的竺年身上。
城墙内外的百姓恍惚之间像是看到了天神。
不知道谁突然喊了一声:“那是斩黑龙的小王爷啊!”
竺年:“啊?!”
作者有话要说: 糕儿:我是天使!
先生( ^ω^):你是年糕。
糕儿╰( ̄▽ ̄)╭:我是小王爷!
先生(づ ̄ 3 ̄)づ:你是我的小年糕。
糕儿: (/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