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下雪了。

  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不算大,落地便化了。

  薛怜择了个观雪尚佳的亭子,围炉坐着,慢慢誊写卷宗。

  兰钏一边往炉子里面加小炭火,一边说感叹道:“公子,这火炉精致轻巧,既能围炉煮茶,也能暖和身子,真是上好的佳物。”

  “你倒是很会夸这些东西。”薛怜看着卷宗,眼皮都没动一下,“恐怕就是你这张小嘴儿,才让阿兰亓没冻死在这个冬天吧。”

  兰钏蓦地一惊,手中的炭火没有夹稳,直接掉在了地上。

  她立刻吓得扑通跪倒在地,上面有飘落进来的雪花,化成了雪水,浸湿了她的膝盖。

  “公子,我……奴,奴婢并非刻意擅作主张,只是因为……”

  “只是因为你心地善良,见不得一个将死之人挨冷受冻?”薛怜打断。

  “不,不是……”

  “宫中虽然人口不多,但每日的炭火棉被都有计数,你下次要发善心,也得先动动脑子。”

  “……是。”兰钏垂下头,不敢再反驳。

  “兰钏啊,你要记住。”薛怜放下手中的毛笔,正眼瞧她,“除非你从不做亏心事,否则你做的事会让你的心一直亏欠着。”

  兰钏咬着唇,刚要表示自己听明白了,就被一道声音打断。

  “公子在此处处理公务,小心受寒了。”

  薛怜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朝亭子这边走来。

  她笑意和蔼,身上穿着布料上好的绸缎,但形制又和宫中女婢没有差别。

  兰钏依然跪着,连忙朝她道:“宴春姑姑。”

  “怎么让小姑娘跪在这里?”宴春瞧了眼她,不解地看向薛怜。

  “年纪小不懂事,训了两句罢了。”薛怜语气很淡,然后看向兰钏,“起来吧。”

  “多谢公子。”

  宴春看向薛怜的手,原本修长白皙的手指,已经冻的通红。

  她便让兰钏先下去,自己在这里伺候便好。

  兰钏看了眼薛怜,却见对方没什么反应,算是默许了。

  于是她只好慢吞吞站起身,然后走开。

  宴春给炉子多加了点炭火,才说道:“公子往日里不曾在宫中闲逛,想不到这雪景却能引的公子坐在这儿一连几个时辰。”

  “姑姑对我很熟悉?”薛怜问。

  他只是早先听闻宫中有位老人,是宋玉负母妃的陪嫁丫鬟,名叫宴春。

  后来宋玉负的母妃去世,他便将宴春当做了半个母亲,称帝后便接来了宫里。

  不过他一直未曾见过。

  “小殿下喜欢的人,老身自然是会了解多一些的。”

  “看来,姑姑对陛下很是上心。”

  宴春笑着:“小殿下年幼时一直在老身和郡主身边,后来……发生了些事,才远离了我们来到徽阳。”

  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

  然后将煨好的热茶从炉子上端下来,倒了一杯递到薛怜面前。

  薛怜垂着眸子,漫不经心道:“那你们可有不少年没见面了。”

  “是啊,不过好在现在也算半个团聚吧。”

  她眉目慈祥,就连皱纹也是透着一股岁月遗留下来的柔情。

  “小殿下虽然为西珏世子,但当时宋家权势早已被吞并,少了母家的后盾,再加上王上看重阿兰亓殿下,自然前往徽阳做人质这个事就落到了小殿下头上。”

  她说完这段话后,像是又想起了往事,目光落在了白雪飘洒的湖面上。

  如今更朝换代,逝去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倒是不曾与我说过这些。”

  薛怜顺着她寂寥的目光,也看向了湖面。

  “小殿下一个人在徽阳这么多年,怎么熬过来的,其实老身也不得而知。若不是有时会追问,这些事他是断不会主动提起的。”

  “姑姑来找我,只是为了与我一同赏雪吗?”他忽然道。

  “老身找公子,确实有些私心。”宴春坦言,“不过有些话也并非非说不可,倘若公子全然不在意陛下,那便也不必说了,免得徒增你与陛下之间的烦恼。”

  “无妨。”薛怜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今日得闲,又有雪景在前,就当是听故事了。”

  他这么说,宴春也不气恼,依然笑着。

  “小殿下喜欢公子,自然是公子与常人相比,有拔萃之处。”

  言外之意,他没必要在她面前表现地冷漠无情。

  “姑姑说话倒是中听。”薛怜忽而一笑,“不知姑姑可有子嗣?”

  宴春不明白他怎么忽然问这个,如实回答:“老身一直孤苦伶仃,除了陛下还愿意时常照拂看望,便没有亲眷了。”

  “那可惜了,姑姑这么聪慧的人,亲自教养出来的孩子一定会是国之栋梁吧。”

  “公子言重。”宴春清楚他话里的意思,“实不相瞒,小殿下年幼时也算得上懂事纯良,但从徽阳回来后,确实像变了个人,有时……老身也会惊怕。”

  薛怜笑而不语。

  “本来,小殿下可以誓死不去徽阳的。可是王上当时拿郡主的性命威胁,他才只能同意。临走时,王上还承诺等他年满十八岁便接他回西珏,弥补对他们母子的亏欠。”

  薛怜安静地听着。

  “殿下那时才十二岁,自然是答应了,也算在异国他乡有了个念想。”宴春说,“结果在第二年,郡主就被宫人杀害,而远在徽阳的殿下一直都不知道。”

  听到这里,薛怜才眼底起了波澜。

  宴春忽然问:“公子可知道,杀害郡主的人是谁?”

  他摇头。

  这事儿他确实不知道。

  宴春回答:“是阿兰亓。”

  他稍稍一怔。

  “老身位于宫中,自然也听闻了公子与阿兰亓殿下的流言。不过一切都是陛下自己的抉择,老身也无权干涉过问。”

  她之后再说什么,薛怜好像都听不见了。

  他只是忽然回忆起,宋玉负第一次带着他,走进西宫看见阿兰亓的情景。

  记得当时他将匕首放到自己手里,告诉自己:“他现在还剩半条命,交给哥哥来处置。”

  自己紧紧握着匕首,眼底只有无尽的仇恨。

  却忘了问他为什么是半条命。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宋玉负取走了阿兰亓半条命,替母亲复了仇。而剩下的半条命,是留给他的。

  可是,他现在却用杀母仇人来回报他。

  ——

  薛怜晚上睡不着了:我真该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