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 兰哥儿从后门出去。

  城东的早市格外热闹,兰哥儿熟门熟路找到一处摊位:“朱大哥朱大嫂,你们这儿一如既往地热闹。”

  朱大嫂见是兰哥儿, 热情道:“是兰哥儿啊, 如今的日子越来越好了, 但我们这摊子能起来, 还得多亏了王爷王君。”

  朱家人是当初饥荒逃难来建州的难民,目睹建州的变化,也感谢收留他们的建州,把王爷和王君的再造之恩记在心里。

  “朱大嫂太谦虚了,生意做得好还得靠本事, 你们这儿的菜新鲜脆爽, 朱大哥的野味也是,人来人往谁不说好。”

  平日里均是王府的下人采办, 兰哥儿偶尔也会来几次,为江盛解馋,朱大嫂与兰哥儿寒暄几句,心里头说不出的踏实:“听说昨日王君平安回来,我们也跟着高兴。”

  又嘱咐兰哥儿好好休息:“你这眼底黑眼圈啊比那川渝的猫熊重, 可得保重身体,不知王君身体如何,可安康?”

  兰哥儿心底一暗,一想到未出世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悲伤又从眼眶夺出, 他含泪笑道:“主子身子安康, 劳烦各位担忧。只是主子好不容易回来,我夜里哪里睡得着, 瞧我控制不住喜极而泣,止也止不住。”

  别说兰哥儿,朱大嫂也跟着眼睛红了。

  摊边原本聚拢的人群,听闻兰哥儿是王君的贴身哥儿,默默走一旁把位子让给兰哥儿,兰哥儿心里头一暖,他快速挑选一捆缸豆,又抓了一把苔干,主子最爱吃有嚼劲的菜,他中午让厨房多备一些。

  一旁沉默不语的朱大哥从背篓里掏出一只毛发丰满,身体圆润的大胖兔子:“昨日新打的,不是老兔子。晚上还摸了几条黄鳝,只不过没多少肉,要么?”

  有三四条拇指大的黄鳝,不多,兰哥儿看了一眼,言简意赅:“都要。”

  这个时节正是吃莲藕的时候,不过朱大嫂家没有,兰哥儿准备去其他摊位再看看:“朱大嫂,您算算,统共多少银两?”

  “今个儿大喜日子,怎的好意思收你钱。”

  “那怎么行,您这些东西抓来不容易,断不能让您亏本,这事儿叫王君知道了可得打断我的腿。”

  “那我们来出,王君回来了大伙都高兴。”

  “是啊是啊,我们来。”

  周围的百姓好些受过王爷王君恩惠,你一言我一言纷纷表示替兰哥儿付。

  “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

  真客气和假客气兰哥儿分得清,这些淳朴又善良的建州百姓的关心如一股暖流,冲走兰哥儿心里的烦闷。

  真心换真心。

  谁说建州比不上皇城,他瞧建州是最好的地方了。

  拗不过热情的人,最后兰哥儿不得不搬出王君,取用百姓的辛苦钱会叫王君伤心,百姓才停歇,不过朱大哥和朱大嫂只意思意思收了兰哥儿极低的银两,堪堪够个本。

  兰哥儿又低价从别的摊上买了新鲜的莲藕和螃蟹,见不少摊主各个准备送她菜,只得匆匆回府。

  王府。

  碗莲盆被小人鱼碎的彻底,只能重新添置一个。

  海蛞蝓被临时安置在水缸里,魏游计划改造水缸成莲花缸,成为小人鱼暂居的场所,奈何小鱼崽并不买账。

  软软的小手揪住魏游的衣领,一反常态,任凭魏游怎么劝都不肯下水,稚嫩的小手一碰之下留下红红的印记,魏游不敢用力,两项僵持之下,门口传来窸窣的动静。

  “王爷,江大人来了。”

  建州姓江的大人不少,赶直接闯进王府的只有一个。

  正想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庭院外。

  “捂着胸口做什么,年纪轻轻一身毛病,实在不行了替你找个大夫?”江少卿进门见魏游捂着领口,挑眉道。

  “江大人前来有何贵干?”

  意思是有话可说有屁快放,不然赶紧走,看着厌烦。

  “这便是王爷的待客之道?王爷藏着什么着急赶江某走。”

  江少卿摇着扇子,打量着魏游,不着急说出此行的目的,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魏游,他鲜少在魏游的身上捕捉到慌张的表情,一时来了兴趣。

  被一个大男人目不转睛地盯半天,要是别人早就扛不住了,魏游却未理会他。

  死鱼脸上没什么表情,江少卿找了一会儿没找到线索,放弃了,转头摧残水缸里的荷叶。

  水缸里的水在江少卿嬉弄下荡起波纹,水面下有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江少卿翻找半天没有找到目标:“两条漂亮的小鱼呢?”

  魏游反问:“你觉得呢?”

  “就一个晚上,它把两条鱼全吃了?你也不管管吗?”江少卿心痛至极,太暴殄天物了,这海蛞蝓有什么好看的。

  “喜欢自己去海里抓,”魏游不欲与他在这方面多言,“江大人圣旨上的任命时间超了。”

  江少卿假意算了算:“王爷不说江某还真忘了,王爷也该启程去鲤州剿海寇了吧。”

  “这便不劳江大人费心了。”

  “此话同样送给王爷,”江少卿又道,“怎么不见盛哥儿?”

  “尚在休息,若有事来书房谈。”

  躲在胸口的小东西正在扭动身体往上爬,再不加阻止,小二会正面撞上江少卿,魏游越过江少卿往外走,同时摁下蠢蠢欲动的调皮鬼。

  避免尴尬的局面产生。

  江少卿未立即跟上,一双精明的眼睛危险地半眯起,总觉得魏游的背影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书房内。

  “张有光的资料。”

  一捆资料被江少卿随手扔在桌子上,扬起几粒灰尘,魏游取过面上的一本打开,一目十行快速看起来。

  江少卿继续说道:“微臣费劲千辛万苦从大皇子身上套来的,王爷不表示表示?”

  魏游将其中一页折上一个角,继续往下读,边说:“江大人想要什么?”

  “以王爷的聪明才智难道猜不透江某所求?”

  江少卿觉得自己的暗示已经够明显了,但魏游只是淡淡看他一眼:“还是那句话,喜欢小鱼去海蚀洞自己找,本王手里没有。”

  有也不会卖亲生孩子。

  话题到此为止,魏游说起正事:“张有光听到动静跑了?”

  “鲤州官扣勾结的根系比我们想象中的更深,建州的事情闹得太大,张有光得知消息后连夜坐船退回首岛。”

  “首岛?”魏游问。

  江少卿抽出一份东岭舆图,指着某处道:“与鲤州隔海相望,是海寇的大本营,东岭水师中看不中用,王爷若想重用他们对抗海寇恐怕不容易。东岭船商挤破脑袋往北走,海寇占绝大部分原因,往南虽能带回奇珍异宝,但极大几率被海寇抢夺,轻则丢钱重则丢命,利润低还是丢性命,东岭人还是能分得清楚。”

  “说起来,东岭水师并未编在驻军内?”

  魏游来建州前奇怪,覃将军带来的军队会泅水的极少,更别说海战,那该如何对抗海寇。

  “除了津沽,大荆没有一处水师编制。王爷若想缴海寇,怕是不容易。”

  无非是人力物力财力,现在他们缺的无非是人力,但这事不难。

  魏游不理会江少卿的幸灾乐祸,把水师的事情写在宣纸上,又圈出来做记号,放在一旁。

  “王爷真能沉住气。”江少卿感叹。

  “本王记得,东岭林家和詹家是最大的两家玉石商,每年从大荆以南运来数万吨玉石。”

  “林家已经倒了,”江少卿与魏游对视,明白对方的想法,“王爷是怀疑詹家也参与其中?那王爷猜错了,詹家玉石来自南越国,此条沿海线尚且安全。”

  “江大人认为只有林家与詹家?”

  魏游的问题把江少卿问蒙了,直道:“王爷手中莫非还掌握什么内情?还有谁牵扯其中?‘陈林半天下,黄郑遍地走’,王爷莫非怀疑这几家?”

  魏游头也没抬,出口的话却令江少卿背后生寒:“江大人不妨再胆大点?”

  他们的讨论内容里已经包含了东岭五族,比陈林黄郑詹更大胆……江少卿脱口而出:“东岭八族各个与张有光有关?”

  “不,不可能,”没等魏游开口,江少卿已经自我否定,“张有光今年四十有二,他们自称定海帮,据了解,定海帮成立至辉煌不过百年时间,而八族中最早来东岭的陈氏迄今已有三百年,最晚的胡氏也已有二百六十年,别说张有光收买八族,八族联合灭一个张有光绰绰有余。”

  一捆资料不多,魏游看的速度极快,已经看完了大半。他也找柴正峰暗中调查过,只在陌生的几处标注。

  忽然,江少卿见魏游抬起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灵光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江少卿明白了什么,喉间发紧:“你怀疑是八族联手搞出一个张有光?”

  怎么可能?

  江少卿想要找理由反驳,但突然发现这其实是一件极其正常的事情。垄断南下诸国生意,笼络东岭百姓人心,保持八族的地位不得撼动,一举三得的好事。

  为什么不可能?

  江少卿头一次觉得魏游这个人的可怕,他是怎么想到的?霎时,江少卿明悟为何当初陆知运在见到魏游后,未经上报,暗自想方设法除掉魏游。

  对三皇子来说,威胁太大了。

  “丞相大人不知知不知道江大人用词如此粗鄙。”

  魏游替他倒了一杯茶,唤回江少卿的思绪。

  桌子底下,小家伙趁江少卿不注意,从魏游的胸口爬出爬到袖口,又沿晃晃荡荡的袖口爬到大腿上,玩得不亦乐乎。

  一根食指摁在小人鱼背部,钳制住小人鱼的动作,魏游施施然道:“若八族真有这番能耐,国舅又怎有机会钻进铜墙铁壁中取得好处,更别说随意拿捏林府和乔应选。”

  江少卿是有点草木皆兵,但归根究底是谁引导:“不知那句‘江大人不妨再胆大点’又出自谁的口?”

  比起原著中遭遇家庭巨变的弟控,江少卿如今羽翼确实有些稚嫩,至少在魏游处从未讨到什么好处。

  “嗯咿!”

  “什么声音?”

  清脆的叫声在安静的书房内清晰可闻,江少卿盯着魏游桌子下,他敢打一百个包票,这一回绝对没有幻听。

  “打一进门江某就纳闷了,王爷你到底藏了什么东西,活的?”

  “嗯咿!”

  又是一声。

  玩过头了,魏游面无表情,叫人看不出来他翻车之后的尴尬。

  小人鱼漂亮的尾巴破空甩动,但上半身被摁住,他怎么也动不了了,于是愤怒了,拼命叫唤。

  魏游松开手后,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报复,小二头铁似的不管不顾大声叫唤,江少卿说一句,他就跟一句,简直是默契的二重奏。

  一边是:“嗯咿!嗯咿!嗯咿!”

  一边是:“什么东西,给我看看,你藏了什么?”

  魏游的耳朵终于受不了了,从另一处袖口拿出备好的小鱼干,堵住小二的嘴。

  世界终于清净了。

  魏游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声音,你幻听了。”

  江少卿:“……”

  睁大你的眼睛,淡蓝色的熟悉的尾巴,在空中醒目地摇摆,你听听自己说的话,像话吗?

  别把个大活人当瞎子,诶喂。

  虽然没看清楚全身,但江少卿敢肯定是那条从海蚀洞带回来的小鱼之一,漂亮剔透的尾巴,谁看见都过目难忘。惊喜小鱼没死的同时,江少卿想到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

  “你快把鱼放回水里!再晚它就要死了!”

  魏游没有防备,手心被巴拉开,江少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黑珍珠般的玉眼。

  大眼对大眼,某双无辜的眼睛冲他无辜地眨了眨,然后安安静静地靠在魏游的手心。

  躺尸。

  “这、这布娃娃做的还、还挺真精致,啊哈哈哈。”

  江少卿恍恍惚惚中带着一丝迷茫,不料魏游“嗯”了一声,见小二的小鱼干快吃完了,又取过一条递给他。

  小鱼人捧着小鱼干一点点往小嘴里送,咔咔几下,小鱼干短了一大截。吃完了见江少卿还在看他,默默躺回魏游手心,闭上眼躺尸,安静的像是真的布娃娃一样。

  江少卿:“……”

  能不能尊重一下他,这样很像把人当傻子!

  这时,书房的门被推开。

  江盛一脸惊恐地站在门口:“你们……”

  两人的姿势实在让人误会,但江少卿已经顾不了太多,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江盛顺着两人的视线往自己的领口看去,一条蓝色的尾巴从衣领中露出一角,江盛立即将它塞回去,慌张的模样明晃晃在告诉江少卿,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向来乖巧的小一,今天也一反常态,在江盛的怀里待不住,一双白白嫩嫩的小手攀住衣领。

  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一张小脸又白又软,五官精致小巧,眼睛也大大的,像是两颗明亮的珍珠,透着出临世界的纯真与无害,可爱极了。圆滚滚的黑眼珠灵巧地转动,透着对陌生环境的好奇,好巧不巧,与一眨不眨的江少卿对上。

  突然不动了。

  我是假的。

  江少卿:“……”

  他的嘴巴微翕,仿佛想要说点什么,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惊愕和无法置信的状态,仿佛被雷劈中一般。

  “没、没想到还有一个,哪做的,这么像?”

  像人鱼还是像夫夫俩?

  江少卿脖子生锈了,转头时魏游仿佛听到了咔咔的声音。魏游难得编不下去,沉默了。

  再看向江盛怀里的小家伙,已经换了个表情,笑的十分灿烂。小娃娃森*晚*整*理笑起来时露出了一排整齐的小牙齿,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见江少卿看过去,又一动不动,仿佛只是一个精致雕琢的装饰物。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内传来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新出生的人鱼智商看着不低,不过到底谁教他们在人类面前要假装死物。魏游想不明白,揣着小二起身往江盛身旁走过去,安抚住仓皇失措的大人鱼,又拍了拍他胸口的小人鱼,示意他别淘气。

  最后,不动声色地关上门。

  就在江少卿以为魏游终于忍不住杀人灭口的时候,房间内响起魏游低沉的声音。

  “上次你说,你很会养鱼?”

  以及四双直勾勾看向他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