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九,金州。

  随着一声“江小郎你可算来了,罗将军在里面等你”,江冲掀帘入内,一眼便看到了病榻之上脸色蜡黄形如枯槁罗威将军。

  罗威微微睁着眼,向江冲伸出手来。

  “罗将军……”江冲一把扯下身上墨色披风,疾步上前半跪在床前,握住罗威那双饱经风霜的手。

  江冲知道罗威身体不好,汤药不断,但由于罗威一直都是这副重病缠身随时会倒下的样子,他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却不曾想突然间就病危了。

  景通跟着拨开帘子探了个头进来道:“那我去叫他们过来。”

  见罗威轻轻颔首,便匆匆离去。

  “江仲卿。”罗威将军说话声音很轻,但呼吸声却带着明显的粗重,若有经验老到的大夫医者在场,单靠听都能听出这是肺部经年的暗伤发作。

  身为武将,征战沙场,谁不会受伤,谁没有一两处伴随终生的沉疴旧疾。

  江冲忙道:“罗将军。”

  “你如何看待先帝?”罗威问道。

  江冲想了想道:“先帝仁慈。”

  “先帝的确仁慈。”罗威又问:“那你爹娘的死呢?你又如何看待?”

  江冲不假思索道:“都过去了。”

  “好、好……咳咳咳咳!”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断了罗威将军要说的话,外间服侍的女使进来又是顺气又是喂水,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罗威道:“你父亲曾亲口对我说过,先帝与他情同手足,断然不会害他性命。如今我将这话说与你知道,你给我记住了,不许忘,一辈子也不许忘,听见没有!”

  江冲道:“我明白您的意思,真相于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您的话,我会一直铭记在心。”

  “好啊!”罗威将军长舒一口气,素来严厉的那张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先帝在时,我曾几度上书请求派你来金州,先帝非但不允,还将你送到那姓高的手底下。我就担心啊,担心高振教坏了你……当年大帅身故,高振不顾大帅遗命上蹿下跳非要先帝给个说法,姚衡一声不响给自己另找了去处,就剩我跟老施两个苦苦支撑,再后来,就连老施也变了。”

  “可是罗将军您没有变。”江冲发自内心道。

  罗威摇头苦笑,“我也变了,我变得萎缩不前,龟缩在金州城,再无从前锐意进取之心,日日北望故土,心如刀割,又唯恐崇阳军葬送在我手上。”

  “那就让我来完成驸马未竟之事,您独立支撑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卸下肩上担子了。”江冲缓缓道。

  罗威抬头看着江冲,试图从江冲脸上看出一点当年大帅的影子,却发现即便是父子,也终究是不同的,大帅如同奔涌不息的大江大河,一起相处久了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变得开朗疏阔;而眼前的青年却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幽潭,你猜不透他的心思,看不出他的目的,即便狂风过境,也只是泛起微微波澜,很快又消失不见,实在令人望之生畏。

  将未来收复故土的希望交到这样的人手里,究竟是对是错,罗威就这个问题同高振在书信中争论过无数次,军中并非没有比江冲更有能力的人选,可任谁也不及江冲天生带来的优势。

  他们其实别无选择。

  半辈子都在冲锋陷阵的将军啊,临到终了,竟也成了衡量权术的政客。

  这时,景通再度探头进来,见罗威将军和江冲已经说完话,便对外面的人道:“诸位请吧。”

  薄薄的布帘再度被掀开,一个个熟悉的身影鱼贯而入,进到内室便如往日在中军大帐商议军情一般自动分列左右。

  其中有前世追随江冲起兵造反的,有参与了新华门哗变的,也有在安伮铁蹄下死战殉国的,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有一个共同的出身——崇阳军。

  江冲的目光从这些人脸上扫过,经过站在最后的夏石重时,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他知道罗威将军已在弥留之际,特意叫他来交待后事,也就没有起身,静默着等待罗威开口。

  “江仲卿。”罗威忽然用力握住江冲的手,原本无力躺在病榻上的上半身也随之扬起,用他那一贯严厉的目光盯着江冲,“你可愿接下这重担?”

  “好。”

  江冲没有丝毫犹豫,一个“好”字便出了口。

  众将军们像是早就知晓会发生这样的事一般,没有丝毫质疑和异议,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齐声拜见他们的新主帅。

  一场足以震动朝野的权力交接仪式就这样在罗威将军的病榻前完成了,尽管简陋且简短,尽管没有任何可以当作权力交接的信物,但这丝毫不影响从此刻起崇阳军权柄易主的事实。

  这才是真正的崇阳军,什么圣旨、什么兵符,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带领着整个狼群称霸草原的头狼。

  完成了权力的交接,罗威将军仅有的力量也消耗殆尽,他深感自己已近油尽灯枯,用浑浊的双眼看着眼前年轻的继任者,又不免担忧他会过早地夭折在朝堂风雨中:“你擅自离京,不可在此久留。等我的死讯传到圣都,你再和朝廷使者一起来。”

  江冲却道:“没关系,我会留在这里,迎接朝廷使者。”

  罗威将军派去京城传信的人抵达那天正好是五月初二,隔天便是郑国公府“问名”之礼,江冲擅自离京,就没打算瞒着朝廷。

  江冲看出了罗威的忧虑,又多说了一句:“您放心,我会坐稳这个位子,完成先辈的遗愿,收复失地,镇守疆土。”

  罗威惊讶于江冲短短数月的改变,明明在他请假回京过年之时还没有直面朝廷的意思。

  这样的转变,于江冲自身无益,但是对于崇阳军而言却是值得欢欣鼓舞的,他们的主帅可以亲近朝廷,却不能如同狗一样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江冲看向将军们,“无论朝廷派来何人,诸位且先应付着,给我一年时间,一年之内我必立足朝堂。”

  将军们顿时有了干劲,纷纷应和。

  他们想要的是地位吗?

  他们真正想要的是话语权,是从前任主帅江闻过世后,在副帅施国柱手里弄丢的话语权。

  他们想要的是,从今以后一场仗能不能打、该怎么打、什么时候去打,由武将说了算,而不是由文官在朝堂上决定好了再去通知他们。

  遑论还有文帝创建的那恶心人的监军制度,一场战役,怎可令出二处?

  离开病房的那一瞬,江冲隐约听见了罗威将军压抑着的畅快笑骂声,他拦住打算进去服侍的罗威将军的儿子罗肃,将之带到一旁。

  “我的长子江恒……就是重阳,今年十五岁,罗兄若是愿意,不如你我做个儿女亲家。”江冲低声道。

  罗肃诧异地看向江冲,他知道自己资质平庸,一旦父亲离世,罗家必定大不如前,因此早在月前就求过父亲,在托付崇阳军的同时,请江侯爷对罗家也照看一二,却被父亲疾言厉色大骂一通,如今江侯爷却主动提及……

  “此事不急,在我去京城前回复即可。”江冲说完便转身离去。

  江冲此刻疲惫至极,他急需要让自己的精神和□□歇息片刻,然后才好打起精神来应付接下来的事。

  可是睡不着,闭上眼睛躺在床上,死活就是睡不着。

  于是他又翻身爬起,就着豆大的烛火给侯府写信,一是安抚江蕙,让她别担心;二是请三叔四叔合力主持接下来的“纳吉”和“纳征”;三是传信给甘离,让他将选好的吉日给自己送过来。

  信还没晾干,校尉景通就带人抬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箱子进来了,将一把黄铜钥匙交给江冲:“大帅,这是罗将军让我送过来的。”

  江冲知道箱子里面是什么,也没让景通改回从前的称呼,只淡淡点了头,“有事我会叫你。”

  景通这才恍然,江冲在答应罗威将军重托的那一刻,就已经良好地接受了新的身份带来的一切改变,包括新的权柄和责任,也包括从前勾肩搭背的兄弟变成下属。

  江冲在灯下静默地翻看着崇阳军的账册文书。

  第三日的清晨,天色微微亮,云板声随着鸡鸣一并响彻整个金州将军府。

  崇阳军骑兵营主将罗威,殁了。

  与罗威将军的葬礼同时进行的,是江冲对整个北方边境的布控调整,他需要赶在朝廷派遣的新任金州守将到位之前,布置好属于自己的势力。

  这让崇阳军的每一个人都清晰地感受到,崇阳军正在走向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方向。

  未来怎样谁也无法预料,但至少在这一刻,每一个人的心头都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他们甚至不约而同地看向更北的方向,那里有着至今仍旧失陷在异族手中的故土。

  新任的金州守将名叫“程过”,就是那个在前世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充作军功并嫁祸崇阳军的程过将军。

  江冲站在人群中,看着此人的眼神像是看一个死人。

  回到圣都正好是中元节那天,地官赦罪。

  江冲一言不发地去侯府祠堂对着驸马牌位跪了半个时辰,在心底默默地将自己接手崇阳军的事,以及未来的规划一一说与驸马知道。

  从祠堂出来后,莫离和春来在外等候,像是有事禀报。

  莫离捧着小册子跟在江冲身后道:“这是大房奶奶这些日子给彤大哥儿相看的结果,命属下问问侯爷可有不妥之处。”

  江冲接过来打开,边走边看。

  册子里抄录着大奶奶许氏比较中意的几户人家,大概是孀居太久,又不爱张扬,许氏给儿子挑的全都是些父兄职位不高的书香门第。

  江冲粗略看过一遍,指着其中两处不甚满意道:“这两家不要,门第太低了。还有这家,彤儿是长房长孙,他的妻子安能是庶出。剩下的你再派人细细打听,务必要打听清楚家中门风、儿女教养、有无疾病,再怎么细致都不为过。”

  莫离感受到了江冲对此事的重视,连忙应下。

  春来见缝插针道:“小人按侯爷的吩咐,已经将正院荣德堂修葺完毕,灵犀院书房的公务也都搬了过去。”

  江冲脚下一顿,方才记起他临走前吩咐春来整理正院书房的事,“别的没动吧?”

  春来忙道:“没有,小人只将一楼书桌上的东西搬过来,照原样摆放,其余各处纹丝不动。”

  对于江冲突然提出将象征着一家之主身份的荣德堂打扫干净,莫离深感欣慰,因为这意味着侯爷终于摆正了自己的身份,准备常住府中,而不是像先前那般散官应卯似的,隔三差五才来一趟。

  莫离虽不知侯爷和韩公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根据前些日子侯爷消沉到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吃不喝来看,必不是什么容易说开的事,如今又搬离了处处留着韩博痕迹的灵犀院,可见侯爷心里大概是不愿再见韩公子的。

  春来看见莫离脸上的喜色,心里暗暗奇怪,侯爷搬个书房有什么可高兴的。

  “吩咐下去,今后我但凡在京,就不会缺席朝会,车马随时备着。”江冲一步跨进正院大门,对院中与当年老太爷居住时截然不同的摆设布置颇为满意。

  “属下这就给侯爷准备朝笏朝服。”莫离欢喜地行了个礼便退下。

  春来诧异地看了莫离一眼,不知他在欢喜些什么,正欲跟着一并退下,忽然想起一事来,这事本该是莫管事向侯爷禀报,但莫管事大概是忘了。

  于是,春来在越权的边缘跃跃欲试:“侯爷,还有一事,是关于周公子家的。”

  江冲一只脚刚跨进书房,听和义兄周傅有关,回头问:“何事?”

  “小人仿佛听说周公子将原来的周大奶奶休了。”春来说完该说的,还不忘给莫离上眼药:“此事小人也不大清楚,还是听莫管事跟人闲聊的时候提了一句。”

  江冲:“将莫离叫回来。”

  然而莫离也只听说了周傅休妻,还将原配所生的两个女儿逐出家门,其余更详细的他也没仔细打听。

  江冲皱眉,“他们如今在哪?”

  莫离说了个地址,在蓬莱仙洲南边隔了两条街的一个小巷子里,是京兆府收容无家可归的老弱妇孺的场所。

  “备车,去周家。”江冲顾不上吃晚饭,匆匆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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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江冲已经脱胎换骨,不再是从前的江小月了,从前所有计划准备什么的,就都当放屁了吧。

  文中时间搞错了,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