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中书的旨意就下来了,由平阳侯江冲任正使,翰林侍讲礼部员外郎韩博任副使,待登基大典结束后,前往长溪县宣旨。

  江冲跟妹妹顺嘴一提南方的秋天如何如何,说得江蕙心驰神往,也闹着要一起去。

  八月初五,新君前往太庙祭告天地祖宗,于上阳宫正殿即皇帝位,并宣旨改元“建宁”,称明年为建宁元年。

  同日,新君追封生母为德昭皇后,追封皇长子生母尤氏为孝惠皇后,奉继母郭氏为皇太后,册立太子妃杜氏为中宫皇后。

  是夜,宫中大宴群臣及四方来使,绚烂的烟花自禁中蹿入半空,炸开一片片火树银花。

  大典之际,金吾不禁,因先帝丧期沉闷数月的圣都一夜之间恢复了往日的喧闹繁华,璀璨的灯火从蓬莱夜市蔓延至整个圣都,以至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将大梁皇都变成了一座不夜天城。

  初六一早,江冲和韩博去中书省拿到旨意并一应文书,同礼部派来的官员一并踏上了南下之路。

  一同随行的还有扮作男孩子顶着彤哥儿之名的江蕙,以及曹兑周韬等亲兵。

  说起曹兑就不免提起他学写字的事,江冲去符宁之前将亲卫们都留在玉溪别苑操练,同时布置了读书任务,并交给小算盘吴晨督促。

  吴晨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江冲说不能放水,他就日日盯着,日日记录学习进度,一点水分都不掺。

  这样一来,旁人都还好,唯独曹兑可就惨啦,他好似脑子里比别人缺根弦,今天学的东西明天一觉醒来就忘得干干净净,不仅不知道笨鸟先飞还企图通过巴结讨好吴晨来蒙混过关。

  总而言之,吴晨将近段时间的记录呈给江冲后,曹兑就被江冲狠狠收拾了一顿。

  挨了收拾,曹兑非但不记气,还挺开心,主要是江冲那个功夫吧,实在是让人服气。

  当天下午,队伍宿在驿馆时,甘盈一人一马背着个不大的包袱追了上来。

  少年局促得很,红着脸——也不知道是骑马累得,还是面对未来岳父激动——给江冲行礼:“小子甘棠,拜见侯爷。”

  甘盈是他出生时的乳名,甘棠才是开蒙进学时取的大名,只不过身边熟悉的人都习惯叫他乳名,大名反而很少派上用场。

  江冲将手里的空茶杯倒扣在桌上,淡淡道:“甘小公子有事?”

  甘棠脸更红,“晚……晚辈字存中,侯爷称字即可。侯爷武功盖世,晚辈亦想效仿侯爷报效国家,听说侯爷要南下宣旨,这一路上晚辈愿意鞍前马后为侯爷效劳,但求侯爷指点一二,便足够晚辈受用终身。”

  瞧这话说的,好像他不是在追求江冲他妹,而是在追求江冲一样。

  江蕙:“天呐!甘盈你要拜我哥为师吗?那我就是你师姑啦!”

  江冲:“……”

  甘棠:“……”

  江冲脸一黑,转头凶他妹:“你给我一边凉快去!”

  复又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甘棠,“你来找我的事,你爹娘知道吗?”

  “晚辈离家之前已求得祖父和爹娘同意。”甘棠心中暗道他爹果真睿智,这哪是看妹夫的眼神,分明就是老岳父看想拱自家大白菜的猪的眼神,当长辈敬着果真没错了。

  江冲其实对郑国公府甘氏一门没什么意见,也不是纠结和甘离的平辈关系,而是对甘棠不大满意。

  甘棠这小子,读书还行,人品不错,唯独武艺平平——在围场组队击鞠的时候江冲就看出来了。

  在江冲眼里,武艺不行就相当于身体不好,他除非脑子有坑才会给妹妹挑个身体不好的夫婿。

  但纵观整个圣都高门,没有比郑国公府更合适的人家,就如同甘离自己说的那样,人口简单家庭和睦夫妻恩爱,若江蕙将来嫁到这样的人家,哪怕背后没有他撑腰,日子也总不会难过。

  所以江冲想的是如果能把甘棠带在身边亲手调^教一段时间,或许还能好些,但是这样的话他又没法对着甘离明说,一旦挑明,岂非显得女方恨嫁?

  因此江冲才会借口不愿矮了甘离一辈百般挑刺,指望这家人早点醒悟,让甘棠自己送上门来。

  不然你以为他闲得慌看不上人家还吊着人家?

  “行吧,你愿意跟着就跟着,不过有些事我希望你有分寸。”江冲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道。

  甘棠精神一振,明白自己过了第一关,同时老泰山也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走歪了路,忙道:“晚辈时刻谨记。”

  待甘离回驿馆房间休息,韩博就忍不住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谱先摆上了?”

  江冲悠悠道:“若这小子能在我手底下撑过一年,一撇就有了。”

  韩博笑:“那我拭目以待。”

  南国气候湿润,入秋之后更是阴雨连连,队伍行程难以避免地被拖慢。

  而韩博的生辰也在不知不觉中度过。

  当然,不知不觉指的是旁人,江冲肯定是记在心里的,那天他足足比平日练功早起一个时辰,亲手做了碗卖相不错的长寿面给韩博——从和面、揉面、擀面、切面到下锅都是江冲自己独立完成。

  韩博吃了面,又从江冲身上讨了些好处,这生辰才算过得称心如意。

  直到八月底,天气开始变冷,一行人才抵达长溪县上一级行政区域——观州。

  为了修整仪容,同时也要给丁相公家准备时间,队伍便停留在观州修整两日,由观州当地官员去往长溪县报喜,长溪父老会提前打扫宣旨队伍即将经过的街道,丁氏族亲会帮着打扫丁家门楣,准备香案。

  而这两日,江冲就出门逛了一回,在观州最大的兴隆酒楼要了些酒菜,同韩博在高处闲坐半日,看着与北方截然不同的市井民风谈天说地。

  据韩博回忆,他只在很小的时候在苏南住过一段时间,也不大清楚附近有什么好去处,江冲有心陪他回乡自然需要多了解,便将酒楼的小二叫来打听。

  小二哥一见这两位衣饰气度说话口音便知不是本地人,张口便道:“两位来的不是时候,要是早几个月来,也不必寻什么景致,出城往南不消十里地,一眼望去尽是荷塘,二位不论是泛舟游湖,又或是尝尝本地船菜都可。如今么,船菜还能吃到,藕也新鲜,就是那荷叶都没了。”

  韩博握着江冲的手,对小二笑道:“你有所不知,我们家这位小哥是个旱鸭子,没等靠近水边腿先软了,荷塘自是去不得。”

  小二哥便道:“那便去往城东仙女峰的太平观里拜一拜,观子里供的碧霞元君,香火很灵的,尤其是去求姻缘。”

  韩博笑道:“那自然要去拜拜。”

  江冲被当着外人的面接连调戏,自是不乐,暗暗在韩博手心掐了一把。

  韩博吃痛,抓了一把铜钱给小二哥,让他去街边粥铺帮忙买两碗红豆粥,多余的留作打赏,然后回过头来哄江冲:“生气啦?”

  “没有。”江冲赌气般地将脸转向一旁——这哪是当真生韩博的气,但就算不生气,也不妨碍作出个生气的样子来。

  “还说没有,瞧这脸拉得……呵!你看那边!”韩博忽然指着街面上让江冲看。

  “不看。”江冲只当他又无理取闹。

  韩博也不勉强,摸着下巴笑道:“咱妹妹这揍人的气势是跟你学的吧?”

  江冲意识到不对,一扭头,果然见他妹又在惹是生非。

  江蕙这个小姑娘吧,天生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只不过因为出生就没了爹娘,唯一的仪仗便是江冲。

  早些年江冲尚且还是个半大孩子,能在受制于江家祖父的同时,保全妹妹健康平安不受欺辱地长大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实在无力,也不知该如何去疼爱妹妹。

  一次重生,让江冲对妹妹的亏欠有了弥补的机会,一改前世的教导和约束,完全是怎么溺爱怎么来,彻底释放了江蕙骄纵跋扈的天性。

  单就养狗这个事,纵观整个圣都……

  不,纵观整个大梁,养狗的大家闺秀不少,养大型猎犬的女孩子也不算稀奇,但像江蕙这样名下养着大大小小数百条狗的,还真找不出第二家。

  江冲偶尔也会反思自己对待江蕙是否有些矫枉过正,但每次一看到妹妹率性快活的笑容,心里就软得一塌糊涂,只愿自己能护她一生安乐无忧。

  可率性不代表跟螃蟹似的横着走啊!

  亲眼目睹江蕙抄起一块青砖往人脸上招呼的动作,江冲坐不住了,连忙大喊:“江愉!”

  他出声再快,哪有江蕙手快,待江蕙听到喊声并回头时,被拍板砖的青年男子两行鼻血已经止不住了。

  江冲:“……”

  韩博忍笑忍得很辛苦,见江冲起身下楼,连忙跟上。

  江蕙自知逃不过一顿骂,也不跑路,在衣摆上蹭了蹭手心的泥灰,乖乖等着她哥来骂人。

  甘棠见她低眉垂首委屈的样子,很是不舍,低声安慰:“这事不是你的错,你哥是讲道理的人,只要将实情告诉你哥,他不会骂你的。”

  江蕙暗暗翻了个白眼,心说你懂个屁,《女戒》又不是你在抄。

  江冲下楼来,见了江蕙开口便问:“你为何打人?”

  江蕙破罐子破摔道:“打便打了,不为何。”

  那挨打的青年一见对方家长来了,忙不迭地告状:“这位老兄,我闲来无事出门闲逛,偶然见这小姑娘说要给远在京城的朋友选礼物,我好心好意给她推荐我们这儿最有名的核雕,她不领情也就算了,还动手打我?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你放屁!”江蕙大怒:“你算个什么东西!姑奶奶想买什么轮得着你来指手画脚?想用千金博一笑那套来对付我?也不照照镜子,你也配!”

  江冲皱眉,看向江蕙身边默默拎着两串油纸包的甘棠,“你说,怎么回事?”

  甘棠毫不犹豫,老老实实道:“先前我们在街口那家糕点铺子时这位公子就想帮着付账,五妹妹没搭理,让他走远点,但这位公子一路尾随穷追不舍,还说要买下整个核雕店里的核雕送给五妹妹,只求五妹妹和他泛舟湖上。”

  江蕙忍无可忍烦不胜烦,一再拒绝都甩不掉这块牛皮糖,这才动了手。

  在甘棠看来,这事江蕙的确是半点没错。

  毕竟江蕙的骄纵跋扈在整个圣都高门子弟圈子里人尽皆知,她性子豪爽,且不差钱,普通讨好小姑娘那一套在江蕙面前根本不管用,你有心给她一掷千金,殊不知这小姑娘未必会看得上你的千金,反倒认为你看不起她。

  甘棠就是深知这一点,陪江蕙逛街的时候才会沦为拎包小弟,都没敢主动帮忙付账。

  江冲叹气,实在无语。

  韩博按住江冲肩膀,示意他不要生气,温声道:“你带妹妹回去,我送这位公子就医。”

  江冲拦住他,“存中去。”

  “是。”甘棠答应得干脆,强拉着青年去医馆处理脸上的伤。

  江冲看着妹妹,深吸一口气。

  江蕙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却听兄长无奈道:“下次动手找个偏僻点的地方,彤哥儿的名声可经不起你这样败。”

  “啊?”江蕙深感意外,“哥你不骂我啦?”

  江冲:“骂你有用吗?”

  江蕙“嘿嘿”地笑。

  韩博问:“有人尾随骚扰,甘盈怎么都不知道帮你出头?”

  江蕙不以为意:“我又不是弱不禁风的娇花,自己能解决的事,用不着他帮我。”

  所以说不是甘棠不愿,而是他摸清了江蕙的性子,不敢越权而已。

  江冲笑得亲切和蔼:“说得对!自己能解决的事,绝不要旁人插手。明日我去宣旨,你就留在驿馆,十遍《女戒》自己抄完,不可让甘盈帮你。”

  江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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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京中盛传平阳侯府长公子江愉嚣张跋扈横行无忌吃喝嫖赌斗鸡走狗……

  彤哥儿:我太难了!

  《千字文》:“存以甘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