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什么?”江冲陪着江蕙在后院的天井下坐着,回头吩咐婢女:“拿件披风。”

  离京时便已是仲春,因是乳母怕清明雨天返寒,特意给江蕙带了两件狐裘几身棉衣,都是入冬时新做了没来得及穿的,便是到了乡下派不上用场,当结交姐妹的礼物也是可以的。

  江蕙裹着狐氅笑了笑,粉嫩的小脸窝在雪白的狐狸毛里,格外的娇俏可人。

  她示意婢女们走远一点,将头轻轻靠在兄长臂膀上,“我今天向阿奶许了个心愿,希望我八十岁的时候,还能跟在你身后,就像小时候一样。”

  江冲被吓得“嗬”的一声,“那我得努力活到九十岁。”

  江蕙却道:“我希望你长命百岁。”

  江冲想起那天韩博对他说的“随随便便活个一百岁”,笑着揉了揉妹妹额发,“好,我答应你,只不过,我可不能保证到时候还走得动路、认得清人。”

  江蕙点头,“你今天对阿奶说,重阳是你长子……哥哥,你真的想好了吗?”

  江冲“嗯”了声,静静听她说着。

  “你真的想好要和韩大哥哥过一辈子,没有婚约,没有孩子了吗?”江蕙轻声问。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当初在竺江的大船上,你拆了俊昌给我的信。”江冲平静地说道,“当时你说没有小侄儿遗憾。”

  江蕙摇头,“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只是因为韩大哥哥会送我很多新奇好玩的东西,觉得这世上又会多了一个疼我的人。如今我长大了,知道那是不一样的。”

  江冲沉默片刻,抬头看着漆黑的、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于我而言,家族侯府婚约子嗣这些东西是很重要,甚至于我也不清楚这些东西加在一块和明辉相比究竟谁更重要。但我很确定的是,那些东西在我肩上扛着,等将来某一日我提不动刀跨不上马了,就可以从我肩上卸下来传给下一个能扛起担子的人。至于明辉,他在我心里,哪怕下一刻就要死了,我也不可能放下他。”

  江蕙怔怔地看着江冲,她发现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哥哥的眼睛里有光,像星星一样。

  她忽然就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样的哥哥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松愉快,似乎在她有限的记忆里,从未见过。

  江冲约莫是借着酒意打开了话匣子,带着微醺的笑容,连多年埋在心底从不肯对任何人吐露的心声都在此刻轻而易举地说出口:“当初遇到他的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就那么错过了,谈不上后悔,但就是……有点惋惜。惋惜着惋惜着就放弃了,可能真的是缘分不够,但是谁能想到就在我放弃之后,他竟然又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当年在延宁,闭眼的那一刻,江冲以为那就是一切的终结,他的生命、记忆、爱与恨、欺骗与背叛都永远地停留在那一刻。

  可谁能想到再睁开眼睛时,他又回到了远点,回到一切还没发生的时候。

  “他特别好,是那种只有我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的好。我一个眼神,他都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有些人穷尽一生都不会遇见一个这样的人,而我何其有幸,遇到、错过,最后还能重逢。”

  江蕙不懂情爱,但她见过那位据说爱慕她哥哥的长宁侯府三姑娘,每次雅集诗会的时候都会悄悄地向她打探一些哥哥的消息,明知不会有任何回应,明知连一片衣角都沾不到,却还痴痴地望着。

  她觉得那样很不好,她才不要向那个姐姐那样。

  如果非要喜欢一个人的话,除非对方先动心,先对自己死心塌地至死不渝,否则自己绝不会动心的。

  岂不闻“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江冲听到了她这冒着傻气的想法,只是笑了笑。

  江蕙微微皱眉,“可是哥哥,你真的打算认重阳做你的长子吗?他毕竟不是江家的血脉,万一以后……”

  江冲摆摆手止住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将自己心中所想和盘托出:“重阳是个好孩子,我喜欢他的品格,但是因为他并非江氏血脉,所以我不会把侯府传给他。

  “侯府是父亲血染沙场几经生死得来的,他想把侯府交给周大哥也好,留给我也好,父亲可以做这个决定,但是我不能,我没有资格。侯府只是暂时寄存在我手里的传家宝,而并非属于我一人所有,不是我想把侯府交给谁就能给谁,我需要选一个能让大部分人感到安心放心的继承人。只有大家都满意了,才不会引起过于激烈的争抢而导致传家宝被摔碎。你想啊,这个人是不是只能从本家子弟里面选?”

  “那你为何又要大费周章认下重阳?”江蕙不解。

  “为了有的选。”江冲双肘撑在膝上,食指交握,“如果没有重阳,等我带着认的儿子们回到侯府的那一刻,侯府就已经易主,我这个侯爷将名存实亡,侯府将来交到哪一个人手里将由族里做主,而由不得我决定。”

  在这场江冲和家族的博弈中,侯府必然会落入族人手中,所以江冲注定会是失败的一方。

  他不介意在合适的时机将胜利的果实拱手相让,但绝不愿意被人打败。

  所以重阳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颗极为重要的筹码。

  江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好了,今日累了一天,早些歇息,不许熬夜。”江冲见乳母来催,便让她回去睡觉。

  “知道啦。”江蕙撇了撇嘴。

  不就是前几日半夜偷偷和婢女玩牌忘了时间么,乳娘唠叨几句也就算了,怎么还跟哥哥告状呢?

  好烦哦!

  江冲:“……?”

  还有这事?

  当即加了句:“两遍《女戒》三日之内交给我。”

  江蕙:“……?!”

  江冲回房时,韩博还没睡,只穿着中衣在灯下伏案画着什么——为防止技艺生疏,他每日都要画上几笔,就像江冲每日习武一样。

  江冲也不怎么当回事,凑过去看了眼,发现是今日在祠堂祭祀的场景。

  画面所展现的是站在第一进院子与第二进院子交界处向祠堂正堂看去的场面,韩博用极简的线条勾勒出高大的建筑,袅袅青烟平添森寒,族长唱念着祭词,下方的族人们垂首静立。

  江冲很容易就从一个个背影中找到韩博和自己的身影,他笑道:“这好像还是你第一次画我。”

  韩博笔尖微滞,画完角落里被房檐瓦当遮挡的半盏纸灯便搁下笔,轻声道:“不是第一次。”

  “嗯?”江冲不解,从身后抱住韩博,亲昵地蹭着他的脖颈问道:“你何时还画过我?”

  韩博视线落在画中江冲的背影上,“给妹妹画过一幅。”

  当年他将江蕙从安伮接回来,改名换姓纳为妾室。

  名义是纳妾,实则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一年到头也不过在江冲忌日和过年时见面吃顿饭。

  唯独有一年,在祭奠过江冲之后,江蕙忽然提出想要一幅江冲的画像,她怕自己年岁渐长,忘了兄长的模样。

  韩博画废了十余张宣纸,最终落在纸上的却是江冲的背影,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江冲转身离开的背影。

  江冲一听便猜到是在何时,他有些无措地收拢手臂,不知该如何抚平韩博心里的伤痕。

  “哥哥,我……”

  “没事,去沐浴吧。”韩博收起墨锭洗净画笔,将新作用镇纸压住两边,只待明早晾干之后收入画册。

  江冲知道韩博这是不想让自己安慰他的意思,便松了手,朝净室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一起吗?”

  韩博笑道:“我洗过了。”

  江冲想了想,回来把人从椅子上拉起来,“鼻涕蹭你脖子上了,再洗一遍。”

  祭礼过后,江冲应邀赴了几次宴请,有州县官员的,也有地方乡绅的,不偏不倚,礼节周全。

  最后一次是在芮州参加当地一位张姓乡绅嫡长子聘娶宗妇的婚礼。

  大礼过后入席开宴,许是灌多了黄汤,州府一个姓沈的法曹笑呵呵地开口:“今日难得良辰吉日美酒佳肴,不如请韩学士赋诗一首,以助雅兴?”

  江冲当时就不高兴了,但还顾及这是在人家婚礼上,并未立时发作,桌下按住韩博的手示意他别开口,冷眼看着法曹那张令人作呕的老脸,淡淡道:“阁下若是醉了便回去歇着,不必强撑。”

  “对对对,沈提刑醉得连人都不认识了,来人,快请沈提刑去花园醒醒酒。”办喜事的乡绅张员外都顾不得会不会得罪那姓沈的,只知道此刻万不能得罪了江侯爷。

  可惜沈法曹非但没觉得江侯爷给了自己台阶下,还当是侯爷关怀自己,连连道:“下官没醉,多谢侯爷关心。怎么样啊,韩学士?”

  话未落音,江冲抬手便将面前的碧玉羹砸了过去,愤然起立,居高临下地盯着法曹:“我还给你脸了是不是?”

  “侯……侯爷?”法曹一脸错愕,像是完全不明白江侯爷怎么会为了一个娈宠跟自己翻脸。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只不过先前纵然有人这样认为,也只是在心里瞧不起韩博没有文人风骨,而不敢当面如此羞辱,以致于江冲无从发作,而今竟然有人当着他的面将韩博比作供人赏玩的乐伎之流。

  这教人如何能忍?

  江冲越想越气,再看那沈法曹毫不知错,更是怒不可遏,一把揪住法曹衣领将他从席间拖出来,抵在墙上咬牙切齿地问:“你让谁给你助兴?”

  “下下下官不不不……不敢!”法曹一介文人,何曾见过这个,吓得腿都软了,偏又被江冲提着前襟跪都跪不下去,浑身上下不住地哆嗦。

  韩博也是一愣,他没想到江冲会生这么大气,也顾不得脚下汤汤水水满地狼藉,连忙上前拦住江冲,“算了吧,沈提刑喝多了,想来也不是有心。”

  在场众人没一个敢出手阻止的,不过纷纷顺着韩博的话婉言劝说。

  江冲恍若未闻。

  韩博只得握住江冲手腕,“仲卿。”

  江冲回头看了他一眼,脸色依旧铁青,但态度仿佛软化许多。

  韩博又道:“算了吧,放开他。”

  江冲终是松了手,但也不打算留在这儿,对韩博低声说了句什么,便牵着韩博连个招呼也不打径直离去。

  看着那两人都快走出前厅,张员外简直窒息,心知今日若让江侯爷就这么走了,必定不能善了,得罪江侯爷的是那沈提刑,自己完全是池鱼之殃,连忙跟着跑出去,也不敢拦,口中只道:“今日是小人招待不周,还望侯爷恕罪。”

  江冲倒不至于迁怒无干人等,虽未停下,脚步却慢了下来,待到张员外追上来时,暗中捏了捏韩博的手。

  韩博知道江冲要将这个人情送给自己,便主动停下来,回头对张员外笑道:“不关贵府的事,毁了贵府的酒宴,实在抱歉。”

  “不敢不敢,只是……”张员外也看不见江冲的脸色,用求助的目光看向韩博。

  韩博笑着摇头,“无妨,不必放在心上。”

  张员外试探着道:“小人改日登门谢罪。”

  韩博做足了姿态:“谢罪就免了,倒是你们家那个果子酒味道不错,也不知能否有幸再饮一回。”

  张员外十分上道:“有有有!过两日小人定亲自送到府上。”

  “那行,我们就不叨扰了,留步吧。”韩博笑着摆了摆手,随意地勾着江冲肩膀缓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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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流鼻涕,我们小月是古人嘛……就比较含蓄,自己体会哈

  真的不给评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