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太子完成赈灾事宜回朝复命,得知江冲要认重阳为养子,将他叫去东宫狠狠地训了一顿,事后自掏腰包从私库里赏了一堆珍奇宝贝,又单独给重阳补了份礼。

  过完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蓬莱仙洲一年一度花魁评选之夜。

  去年这个时候,江冲身在坋州大山的匪窝之中,吃着粗粮饼子并肉汤,冷眼旁观了一出无甚趣味的“龙虎斗”。

  今年回了圣都,早早便有好几家邀约的帖子递到江冲案头,请他共赴蓬莱,参加花魁评选的盛事。

  江冲谁家的帖子都没应,而是自己在遇仙楼的主船上订了位置。

  这天日落时分,马匹已经备好。

  江冲换了身深色常服,回头见韩博捧着书卷坐在檐下,便道:“我有点事出去一趟,厨房煮了汤圆,你胃不好,可别贪吃。”

  韩博正看到精彩处,哪里会舍得分神,可有可无地点了个头。

  江冲深深地看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听着熟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韩博将许久都没翻过一页的书倒扣在膝盖上,靠着椅背,看着暮霭沉沉的天空。

  离了韩宅,江冲却没往最热闹的蓬莱仙洲去,而是远离喧嚣的闹市,向着西南方向一路过街穿巷,来到一处僻静窄巷的民居前。

  “老大,就这儿。”曹兑一副蓄势待发、只待江冲一声令下便要上去砸门的架势,“我亲眼看着那孙子进了这门。”

  江冲点点头,确定这宅子后门也有人盯着,这才命曹兑叩门。

  不多时门开了,一个十来岁、水灵灵的小丫鬟探出头来,睁着大眼睛仔细将江冲上下打量了一番,“敢问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江冲道:“你家主人请我来赴宴。”

  小鬟想了想,又问:“可否出示请柬?”

  江冲笑道:“忘了带。你去唤你家主人来,一见便知。”

  这座宅子是一个富商的外宅,用以豢养姬妾娈宠,也常邀请一些熟客上门饮宴聚会,无非就是个私人开办的暗娼门子。

  按理说小鬟本不该搭理一个没有请柬的生人,但江冲这张脸实在是让人没法拒绝,便要求江冲在外等着,自己去请主人来见。

  见那小鬟走远,曹兑没头没脑道:“同他这般废话作甚?咱们直接打上门去岂不痛快?”

  江冲还未张口,一旁周韬抱臂悠悠道:“私闯民宅还能顺便到京兆府大牢一游,曹兄真是好兴致。”

  曹兑干笑两声,不说话了。

  宅子的主人姓杨,家中排行第三,因名字拗口,是以旁人都只唤他杨三。

  杨三正小心伺候着几位权贵子弟饮酒作乐,乍闻此言还当是借口攀附之人,正要命人将其打发了,谁知管事的回来悄声禀报了几句,顿时一个激灵,瞪着眼问:“你可看真切了?”

  管事低声道:“小人看得真真的,是那位,还带着刀呢,杀气腾腾的。”

  杨三虽好酒色,却并不沉迷,脑子相当清醒,他知道自己和江冲素无瓜葛,所以江冲上门绝不是找自己的麻烦。

  既然和自己无关,那就……

  杨三看了眼一帮丝毫未察觉异样的权贵公子,心中稍一犹豫便做了决断。

  正当江冲一行在外等得不耐烦时,杨三一路小跑着从中院宴厅到前门,恭恭敬敬地给江冲行礼:“不知侯爷驾到,小人有失远迎,还请侯爷恕罪。”

  “倒是我不请自来,扰了杨掌柜的雅兴。”江冲令曹兑等人在外等着,自己在杨三的指引下踏入宅内,听着前方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对杨三笑道:“我来找个人,若是搅了杨掌柜的宴会,提前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

  杨三擦擦额头沁出的汗珠,小心赔笑道:“侯爷这是说哪的话,侯爷贵足踏入小人这贱地,实在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不知侯爷要找的人是哪位?小人这便命人去请。”

  “怎么?要去通风报信?”江冲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

  杨三忙道:“不敢不敢。”

  “不敢就好。”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宴厅外,雕花的木门轻轻一推便开,甜腻的暖香扑面而来,一边是轻歌曼舞低吟浅唱的歌伎舞女,一边是左拥右抱上下其手的狎客,有的甚至就借着矮桌的遮挡宽衣解带。

  灯影绰绰,一帮平日自诩清贵高洁之士在这小小的宴厅里丑态毕露。

  杨三跟在江冲身后忙不迭地给管事打手势让歌舞停下。

  乐声一停,立即就有人发现了门口站着的人,正要招呼过来一并入席,却在认清来人的一瞬间清醒过来,连忙拉着身旁同伴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毕竟江侯爷在断袖之前,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就算没少跟蔡新德一起鬼混,却从不许旁人近身。

  和他们这种表面清高的不一样。

  一时间,宴厅里安静得几乎只能听见那对当场办事的娇吟喘息声。

  江冲一眼扫过去,正好和矮桌下的美人看了个对眼,美人连忙推了推身上的男人,男人一回头——

  “你继续,我不是来找你的。”江冲凉凉道。

  那人简直欲哭无泪,就算江冲不是来找他的,这种事万一被宣扬出去,教他以后如何立足士林?

  江冲才不管那么多,径直看向一人,“柯公子,别遮了,我都看见你啦!”

  被唤“柯公子”的是瑾国公次孙柯勉,他正躲在角落里用袖子遮着脸,听见江冲叫他,眼底的慌乱一闪即逝,附上殷勤讨好的笑容给江冲行礼。

  江冲道:“你出来,我找你有事。”

  柯勉心虚得很,根本不敢和江冲单独相处,装作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就是不肯出去。

  “你不出来,那我可就进去了。”江冲笑了笑,又转头对杨三道:“杨掌柜你也看见了,并非我有意来搅你的局,而是这柯公子他不肯给我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这样吧,今日我在你这损坏的物件,照价赔偿,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说完,又看了眼正准备溜出去免遭池鱼之殃的其余众人,往里边走了两步,将门让开,“门在这儿,尽管走,出去之后记得跟外面的弟兄们说一声,你们不是去柯家找人帮忙的。”

  那些人本来是打定了主意要逃之夭夭,但听江冲这么一说,又唯恐沾上替柯勉通风报信的嫌疑,纷纷挨着墙根不走了。

  江冲满意地点点头,看向柯勉:“年前,七月十二夜里,柯公子身在何处?”

  “七月十二?”柯勉面色微变,勉强笑道:“这……这我怎么记得?侯爷见谅,不是在下故意隐瞒,而是都快小半年了,实在记不清。”

  江冲微微垂眸道:“那我提醒柯公子一句,那天恰逢翰林院齐知学过寿,柯公子傍晚在长乐坊西牌楼前召集了八名从无忧洞招来的打手,埋伏在长柳巷袭击朝廷命官。”

  此言一出,不光柯勉大惊失色,就连其余在场众人也惊诧万分。

  柯勉道:“哪有这样的事?我虽放浪不羁,却从不会无故伤人,我与那韩学士非亲非故,为何要打伤他?敢问侯爷,究竟是何人栽赃于我?在下愿与他当面对质,以证清白!”

  “柯公子还真是巧言善辩贼喊捉贼!”江冲一边鼓掌一边冷笑,一步一步逼进柯勉,眼神狠厉,“你先是以你兄长柯永旭的名义收买匪类,然后又扮作蔡文静的模样行凶伤人,盖因知晓我和蔡文静关系好,必定会多方查证,细查之下发现蔡文静不过是个障眼法,查到柯永旭身上,我会被怒火冲昏头脑,认定柯永旭才是真凶,不会再细查下去对不对?”

  柯勉脸色惨白汗如雨下。

  “柯二公子,你们柯家兄弟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不感兴趣,但是你想借我的手对付你兄长,这就太过分了吧?”江冲足足比柯勉高了大半个头,一把揪住柯勉前襟拎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冷得能渗出冰渣来:“何况你动了不该动的人,就不怕我要你的命?”

  夜色晦暗,明月高悬。

  本该是热闹喜庆的节日,韩宅里却冷清得可怕。

  身为主人的韩博在小阁楼上拥衾独坐,正对着明月升起的方向,脚边七零八散地落着几个酒壶,像一尊泥塑的雕像,孤独寂寞地沉浸在无边暗夜当中。

  江冲就是在这时候回来的,一手提着两盏花灯,一手拎着个大大的食盒,四下张望,别说没看见韩博的影子,就连一点灯光都没见着,“他人呢?”

  韩寿指了指书房小阁楼,小声告状:“不高兴呢。”

  “啧,这大过节的。”江冲抬头看了眼,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给韩寿,“去把灯点上,一会儿有人给送焰火,你叫人搬进来,过节呢,别弄得这么凄惨。”

  韩寿想说前三年侯爷不在京的时候,他们家一直都是这个鬼样子,主人不爱热闹,下人们都习惯了。

  江冲火速回房换了身衣裳,确定身上既没沾染脂粉味也没有血腥味,这才不慌不忙爬上阁楼。

  韩博正蜷缩着身体窝在小榻上昏昏欲睡,听见楼梯上的动静,颇为不耐道:“不是说别来烦我吗?”

  话未落音,那动静忽地一停,复又笑道:“我买了好些吃食,让我一人吃独食,我可吃不下去。”

  韩博猛地翻身爬起,却不料正好踩到地板上的酒壶,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去。

  江冲连忙一步迈上三级台阶伸手接了个满怀,嗅到韩博身上的酒味,微微挑眉:“一个人喝闷酒啊?”

  “你没去赴宴?”韩博酒意上头说话不经大脑脱口而出,问完了才暗暗后悔。

  江冲心里门清,扶着让他慢慢坐下,笑着问道:“赴谁家宴?我几时告诉你要去赴宴?”

  韩博愣了一下,讪讪缩回手,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江冲确实没说过,就连出门时也只是说有事,是自己听风就是雨,想多了而已。

  这下好了,尴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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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上元节即古代情人节,在韩博看来,江冲的行为就相当于情人节老婆丢下自己约了小姐妹去看演唱会?

  小剧场:

  江小月抓到凶手,揭下面纱发现是蔡新德这个龟孙,再揭开面具发现是柯永旭孬货,最后想了想,撕开脸皮发现是柯勉王八蛋,果断开揍!

  蔡新德&柯永旭:禁止套娃!

  隔壁的《胡尘万里》写了几章在存稿箱,想发吧怕剧透本文,不发吧心里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