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午,江冲带着韩博来到先帝皇陵,经守陵官员检验身份无误后,二人沿着山势西行十余里,一座草木葱茏的陪陵便出现在二人眼前。

  “跟我来。”

  江冲同韩博在碑亭叩拜,然后进了大殿。

  殿中挂着巨幅的男女画像,男子身形伟岸高大,眉目间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势,女子气度雍容华贵,如同庙宇里供奉的女神一样慈眉善目。

  画像下摆着两座牌位,分别写着“镇国大将军雍公之位”和“晋雍公主之位”。

  “你先坐着歇会儿,不必拘礼。”江冲指了指地上的蒲团,然后手脚麻利地更换供桌上摆放的香花果品。

  “驸马比画像要英俊些,没那么严肃,公主……也不像画像中那样。”江冲换完了供品,同韩博一道跪在蒲团上,见他抬头好奇地望着墙上的画像,便轻声解释给他听。

  韩博看着两幅独占一面墙的画像,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冲道:“我从金州回来之后做了一个梦。”

  韩博立时便领悟:“和公主有关?”

  “是。”江冲点头,“梦见了许多本不该我知道的事,冥冥之中感觉到应该过来一趟。”

  韩博微微皱眉,他想起江婉生产那夜,江冲从侯府回来之后睡了整整一个白日,睡前还嘱咐他帮着查几个人。

  虽不知江冲究竟梦见了些什么,但既然和长公主有关,就免不了牵扯到长公主的死……想来大概不会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

  “能否细说?”韩博并不愿江冲一遍又一遍地去回顾那些不好的事,但如果其中包含着查找长公主死因的线索,那就没办法了。

  江冲道:“此处人多眼杂,回头再告诉你。”

  若非韩博知道殿外还有跟着他们一道上山的守陵士兵,只怕听了这话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还有一事。”江冲的神情变得有些不忍直视,说话也有些吞吞吐吐:“我先前……误会了一件事。”

  “何事?”

  江冲不好意思地低头用食指蹭了蹭鼻梁,心虚道:“我以为当年公主下嫁是联姻。”

  韩博:“难道不是?”

  江冲看了他一眼,无需多言,那无奈又内疚的眼神已经很能说明真相。

  韩博不禁暗自思忖起来。

  按照原本的思路,河工案后,武帝先将今上流放路州,对襄王的处理却是放在一年之后,所以在今上被贬之后,原本属于今上的势力多数会纷纷倒戈,转向看似毫发无损的岐王和襄王。

  在这种时候,与今上同出一母的公主下嫁给武帝心腹爱将——虽然武帝时期驸马只是武帝麾下众多将领之一,并未统领崇阳军,但他的军事才能已经得到了朝野上下的认可。

  公主和驸马,皇室和军方。

  公主是军方在朝堂上的保护伞,驸马则是皇室掌控崇阳军的令旗。

  可江冲方才的意思,分明是否定了这种说法。

  江冲看向驸马的牌位,低声道:“你可知牌位上的‘雍’字何解?”

  大梁爵位分两类,一类是“八大家”,所谓世袭罔替,也就是说只要大梁还在,八大家还有直系后人在世,爵位就能一代代传下去;还有一类是普通功爵,会随着子孙后人的传承一代代降级,直到最低一级之后就没得传了。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甘离他爷爷战死沙场,武帝感念其功劳,封甘离他爹为郑国公。国公爵当然比平阳侯高,而且不止高一级,所以等甘离袭爵之后,江冲见了他还得先给他行礼,但是呢,等到了甘离他孙子那一代,情况就完全反过来了,如果甘氏后人没有特别争气的,可能传个几代之后就没爵位了。

  除了这两类之外,还有一种是专门给有功之臣或者朝廷重臣死后加封。

  比如历任宰相只要不是被皇帝特别讨厌的,死后都能封个“某某国公”,故而世人称宰相为“相公”。

  再比如眼前驸马牌位上的这个“雍公”。

  “雍公”就是“雍国公”,驸马第一次挂帅出征,平定雍州叛乱,立下大功,这很好理解。

  但是公主牌位上也有个“雍”字,肯定不能是雍容华贵的意思。

  韩博犯了难,“不知。”

  江冲看着牌位,想起梦中驸马出征雍州前对公主说的那句话,轻声道:“雍州叛乱时,在武帝麾下的诸多将领之中,驸马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之所以能挂帅,是因为驸马在武帝面前立下了军令状。”

  “所以……”韩博忽然想到了一个令他感到不可思议又理所当然的理由,驸马出征雍州无关功名利禄,是为了求娶公主。

  所以,“雍”字是驸马求仁得仁的结果。

  但是……

  “但是平定雍州过后,公主并未许婚。”江冲又道。

  而是直到三年之后的河工案发,大皇子一派式微,公主才松口下嫁。

  这也是世人认定这桩婚事属于联姻的依据,否则如何解释公主早不嫁晚不嫁,偏偏选在兄长被贬的生死存亡之际。

  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江冲道:“我先前以为,公主又一次被太后逼着,给圣上当了垫脚石。可是那个梦却告诉我,太后是有那个打算,只不过人选并不是驸马,而是身在中枢的‘曹国公’。”

  江冲声音很轻,有点恍惚缥缈的感觉,韩博本来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来看待这件事,但当听到“身在中枢”几个字时,还是不免心生寒意。

  不论当年的“曹国公”是谁,不论人品相貌如何,单“身在中枢”这四个字,就已经很能说明此人起码年过半百了。

  那时候,长公主还不到二十呢吧。

  太后可真是像极了某些将女儿送去老头子床上的趋炎附势之徒。

  江冲道:“但是公主‘自作主张’向先帝请旨下嫁驸马,脱离了太后的掌控。也是因此,太后对我父亲极其厌恶,连带着我与小星,也不被太后所喜。”

  太后对江冲兄妹何止是不喜,前世太后明知赵家姑娘品性如何,还要给江冲赐婚,明显就是恨极了江冲。

  若是江冲再往更深处想一些,或许连前世江蕙和亲的始作俑者都能想到。

  最后,江冲目视前方,目光柔和地看着长公主的牌位,眼里闪动着泪光,“我想那时候,娘已经身在绝境,不堪重负了。倘若不是父亲一直等着,您当时或许就从城墙上跳下去了,对不对?”

  公主的牌位无声地沉默着,仿佛是在温柔地注视着宝贝儿子。

  韩博低着头,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江冲说完心里畅快多了,恢复情绪,起身时伸手欲将韩博一并拉起,“走了。”

  天色不早,再不走天黑之前赶不到最近的镇子,江冲自己倒不在乎风餐露宿,但韩博重伤初愈的身体禁受不住。

  “再等等。”

  韩博端端正正地跪在蒲团上,给公主驸马的画像磕了个头,口中道:“爹娘在上,韩博恳请二位保佑仲卿早日培养出一位适合侯府的世子,也保佑妹妹早日觅得良人。”

  江冲闻言忍不住笑道:“你怎么不求他们保佑我平安顺遂呢?”

  韩博回道:“战场厮杀你自可应付,朝中阴谋诡计有我挡着,就不好劳烦爹娘费心了。”

  说完,韩博再度向着牌位郑重其事地拜了拜。

  江冲伸手将韩博扶起来,看着他的眼睛似有话要说,然而最终只是温柔一笑,替他系上披风,再牵起他的手,“走吧。”

  从大殿出来之后,江冲仿佛卸下了一件沉重的包袱,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他示意陪着他们来祭拜的守陵官员不必跟得太近,牵着韩博走了一段路之后,忽道:“我有一事想同你说。”

  韩博点头,“说罢。”

  江冲道:“我不打算追查下去了,当年行宫那把火究竟是谁放的,又有谁为此事提供便利,谁人善后,我不想再追究。早该让它过去的事,偏我困守原地数十载,不仅没有任何意义,还连累许多人。”

  前世襄王之所以能利用江冲谋夺皇位,究其原因,还是在于江冲自己。

  他将自己永远困在十一岁那年的行宫大火之中,不被人利用才怪。

  “何况我又是个睁眼瞎,就比方说公主下嫁这件事,我从小就见爹娘恩爱如胶似漆,真相就摆在眼前,却还是一厢情愿地以为驸马是被先帝和长公主联手利用。”江冲摇头笑道,“可见从前在大理寺白待了那么久。”

  “那以后?”韩博问。

  “以后……”江冲看了眼他俩十指相扣的手,笑道:“有几件非办不可极其要紧的大事,一是给小星找个靠谱的婆家,二是给侯府选个撑得起门户的世子,三是东倭和安伮。”

  “至于其他,那可就多了去了,比如等圣上寿宴过后施国柱得跟我死磕,不过那都得往后排,只怕一回京太子得先把我叫过去骂一顿。”

  韩博奇道:“太子骂你作甚?”

  江冲撇撇嘴,“我昨晚把蔡文静给打了,给你报仇,只怕这会儿围场营地都知道咱俩‘畏罪潜逃’。”

  韩博:“……事后须得好生跟蔡公子赔罪。”

  “用不着,回头他要把我的马拉去配种。”江冲那神情语气不像是借马给蔡新德,而是把儿子借出去配种了,怪伤感的,“而且我下手有分寸,就是看着惨了点,其实没什么。”

  韩博:“……”

  是该夸你俩感情好吗?

  江冲一边走着,一边回想还有什么要紧事被自己抛诸脑后,想了许久,直到快离开皇陵才猛然一拍脑门,“我怎么把她给忘了!”

  韩博并未出声,看着石板路尽头双手拢在袖中的布衣青年,眼底有杀意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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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82章那个梦里,长公主差点崩溃。

  另:

  请不要看见“相公”就代入大宋的官制,就当是大杂烩吧。

  其实最初的确是准备化用宋朝官制,但是……看了好多论文书籍,最终我只能感叹,太宗皇帝真是个人才!

  所以文中乱七八糟的各种官名,包括韩博他爹最初写的“韩知州”,后来改是改了,有没有漏掉的就不知道了。

  还有避讳的问题,可能有时候写顺手就忘了要避先者讳,回头我修文的时候一并改。

  弄了个微博,小剧场还有文中人物们的黑历史啥的就不往这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