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御驾宿于西山驿。

  这驿馆不大,地方又过于偏僻,臣子们也不好与君父同住一个屋檐下,便各自扎了帐篷。

  江冲匆匆安顿好皇孙便回了自家车队,白日里赶路劳累,除了留下守夜的卫士,其余都已然入了梦乡。江冲将安排守夜的管事叫来问了几句,又去妹妹帐外前后检查是否妥当。

  江蕙小时候养狗的爱好至今都没变过,只不过经常带在身边的是两只温顺可爱的中型犬,剩下的那些身躯过于庞大的、爱吵闹的、有攻击性的都养在别苑,从不往城里带而已。

  这次因是去围场,江蕙便命人将她养的几头猎犬还有两只超大的西域犬都带上,猎犬生性凶猛都关在笼子里,温顺乖巧的西域犬则留在江蕙帐篷里过夜。

  再怎么温顺的狗都是会护主的,在察觉到有人靠近了帐篷警戒范围之内,两只西域犬相继醒来,一左一右地钻出帐篷,向着脚步声包抄而去。

  江冲检查过妹妹的帐篷之后便准备回去歇息,转身正对上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朦胧的月光之下一双狼眼死死盯着江冲,饶是江冲知道这地方不可能有狼群出没也不免吓了一身冷汗。

  “小……小花?”

  兄妹俩给狗取名都没什么新意,一般来说狗名随毛色,白狗叫“小白”,黄狗叫“小黄”,杂毛狗就叫“小花”。

  江冲以己度人地和一只狗套起了近乎。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眼前这只直立起来和他一样高的大狗并不属于江蕙,而是江蕙去年送给成安县主的礼物,只不过宫里不方便养,一直由江蕙养着罢了。

  对了,这狗也不叫“小花”,成安县主为之取名“大憨”。

  大憨死死地盯着面前试图挑衅它的入侵者,压低身体,喉咙里发出低吼,试图将这入侵者驱赶出它的领地。

  江冲当然明白这大狗的姿势声音意味着什么,连忙面对着帐篷一步一步往后退,这一退他才发现在自己方才站的位置背后还有一只和大憨一模一样的大狗,半是后怕半是安心地退出大狗的攻击范围。

  夜已深,韩博还没睡着,或者说他已经做好了通宵失眠的准备。

  原因无他,床榻之类的大件早在十天前就已经从京城运到围场安放在围场的帐篷中,这帐篷是临时搭建的,仅用于过夜,明日一早便要拆除,所以也不要指望帐篷里能布置得多舒服。

  韩博前世好野游,今生也曾游学,并不是没有风餐露宿过,但那都是在身体健康的情况下,如今胃伤尚未痊愈,纵使身下铺了好几层襦子也能感觉到湿寒的地气源源不断地向他袭来。

  江冲轻手轻脚地进帐篷,小心翼翼地解下腰刀软甲放在枕边,正要宽下外衣,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

  “是我。”江冲将韩博的手塞回被窝,“皇孙那里不用我照应便回来了,你是不是冷?”

  韩博往里挪了些,将刚刚有点热气的位置让给江冲,他自己冷得缩成一团,“还好。”

  江冲正要躺下,忽想起点什么,出去一趟拿了点东西进来,一个塞进韩博脚下,一个塞到韩博怀里,“抱着睡就不冷了。”

  韩博本以为他找人准备汤婆子,结果脚下猛然接触到一个毛茸茸暖呼呼还会动的事物,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你怎么把狗抱来了?”

  江冲以为他嫌脏,笑道:“狗比我还干净,你就忍着点,等到了围场再好好洗洗。”

  “我不是那个意思。”韩博哭笑不得。

  江冲从身后连人带狗一并抱住,尽可能地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着韩博的身体,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不早了,睡吧。”

  韩博怀里抱着狗,后背贴着江冲的胸膛,身上被毯又捂的严实,身上渐渐暖和过来。

  ……

  一夜好眠之后,韩博是被江冲捏着鼻子叫醒的。

  醒来时江冲已经穿戴整齐,外面天光大亮,人来人往准备启程,动静还不小。

  被窝里暖得很,韩博一时还不太想起床,江冲也不催他,而是笑着拿了个木头盒子递到他眼前,“生辰礼。”

  韩博伸手去接,江冲却在这时缩回手,笑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是不是想我陪你过生辰才特意跟来的?”

  江冲原想着让韩博留在京城养伤,自己可以陪着韩博过完生辰再快马加鞭赶来围场,既不会冷落了韩博,也不至于耽误正事。

  韩博一怔,点了点头。

  是也不是。

  各国使臣齐聚围场,无数文人政客粉墨登场,他不想他的小将军在外交场合吃亏,落人口实。

  但如果江冲要这样想,那也没错,他就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陪在江冲身边,寸步不离。

  “给。”江冲看着他呆愣愣的模样便觉得好笑,哪有半分算无遗策的样子,分明就像个书呆子。

  韩博虽不知他在笑什么,但看着他笑自己心情也很好。

  盒子是檀木的,有两本书叠在一起那么大,边角包了黄铜,除此以外倒没有别的装饰,朴素得很,拿在手里也没多少份量。

  “你是在里面放了银票吗?”韩博笑着问道。

  “少废话,不要给我。”江冲似有些羞恼。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韩博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盒子,两张纸从里面掉出来。

  打开一看,一份是地契,一份是十分详尽的地形图。

  韩博愣了一下,直到一件袍子落在身上,他转头看向江冲:“这是……”

  江冲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用手蹭了蹭鼻梁,“那什么,这地方山清水秀民风淳朴,适合养老。你不是挺会弄那些么,闲时画个样子,我叫人照着修,种些花花草草什么的都行。”

  韩博看着手里轻飘飘的两张纸,这哪是地契,分明是江冲想和他执手偕老的心。

  “我……”

  “我是这么想的。”江冲红着耳朵抢过他的话,“等你伤好以后跟着我习武,每日至少半个时辰马步,我再教你一套拳法,练上个三五年,不说和我一样,起码不会轻易被人打趴下。”

  韩博:“……非要如此么?”

  江冲点头,“你若是偷懒赖床,我就去书房睡,反正我也不怕孤枕难眠。”

  对于如何“逼迫”韩博习武这事,江冲想了很久,他知道韩博因为幼时体弱便被韩母娇生惯养,别说坚持习武,单坚持每日早起都是个巨大的难关,所以要想韩博乖乖听话,唯有打到七寸上,拿捏住韩博在意的事,才能让他不敢懈怠。

  韩博:“……好吧。”

  收拾停当,简单用过早膳便要启程。

  江蕙牵着俩大兄弟从江冲的马车前经过,见江冲看过来,连忙左拥右抱地给他们介绍:“哥,这是‘大花’,这是‘大憨’。来,你们认识一下。”

  江冲:“……”

  江冲半蹲下来,和两只庞然大物握了爪,“幸会幸会。”

  江蕙一脸鄙视地看着他,“他们又不是人,怎么会听懂你说的话?哥你是不是傻?”

  被韩博说傻也就算了,毕竟比起韩博,他好像是有点缺心眼,但这个小丫头,她是不是想罚抄?

  江冲再度惋惜江蕙是个女孩子,这要是个弟弟跟他这么没大没小的,他直接就动手揍了。

  还有半日路程,江冲也用不着再去伺候皇孙,便窝在马车里陪韩博说话。

  韩博靠车壁坐着,前后都垫了软枕,身子底下铺了多层软垫防震,队伍又行进得慢,坐在里面虽有些摇晃,却不至于颠得人难受。

  江冲就在他身边盘腿坐着,低头将韩博修长好看的手指握在掌心把玩着,说起小时候驸马带着他猎到一头猛虎的事。

  从韩博的角度看去,可以清楚地看见江冲格外浓密的眼睫毛,阳光从车窗外照进来,透过根根分明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小片阴影,让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他这样想着便也这样做了,微微倾身在江冲眼皮上落下一吻,睫毛轻颤,划过唇瓣时激起阵阵酥麻。

  江冲正说到猎虎的精彩部分,被亲得愣了一下,随后扬起唇角笑起来,轻声说:“别闹。”

  “你们十几号人围着猛虎,然后呢?”韩博即使一心二用也能将江冲的故事一字不落地复述下来。

  “然后我们家驸马大发神威,一箭就把那老虎给射死了。”江冲摊开韩博手掌,用指尖挠了挠韩博掌心,见他没什么反应,又挠了挠,奇道:“不痒啊?”

  韩博看了他一眼,用食指飞快地划过江冲掌心,江冲立即缩手握拳,麻痒的感觉还在皮肤表面流连着。

  江冲瞪他,“不许欺负人,那只手给我。”

  韩博乖乖递上右手,看他翻来覆去的研究自己的手,遂笑道:“算命还是摸骨?”

  江冲道:“还用得着算?你这一看就是少爷命,哪像我们这……还是你的手好看。”

  他将自己的右手和韩博的右手摆在一起,一只手白皙修长指甲整齐圆润,无名指的关节处有一层握笔留下的薄茧,手背上先前遇袭留下的擦伤已经淡去,有一种斯文秀气的好看;反观另一只手,手指与手背因长期戴着皮护呈现出两种颜色,拇指指骨已有些畸形,皮肤粗糙伤痕遍布,都是常年习武拉弓留下的痕迹。

  韩博握着他的手贴在唇上亲了一下,意味深长道:“好看不如好用,你说是不是?”

  江冲也不是每次都能瞬间反应过来他那些下流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也对,你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我是这么想的,等以后咱俩归隐了,种两亩地,养些花花草草,你若觉得闲的发闷,还能办个学堂什么的,你说好不好?”

  韩博并未盲目答应,而是冷静地想了想:“饭谁做?衣服谁洗?地谁翻?”

  江冲也没过过寻常百姓家的日子,一开始没想那么多,经韩博提醒才意识到这些日常小事都是要亲自动手的:“……我吧……洗衣翻地我会,做饭回头我跟厨娘学。不过提前说好,不能太难伺候,最起码衣服不能天天换。”

  韩博无声看着他,倏地叹了口气。

  江冲以为他不乐意,忙道:“我说真的,保证不会让你受委屈。”

  “所以委屈你自己?”韩博反问。

  说实在的,江冲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委屈,前世的流放生涯早已将他幼时养成的骄矜之气磨得干干净净,浮华尽去,留下的唯有最淳朴最本真的一颗心。

  韩博想起前世初识时的江小侯爷,再看看这个口口声声不让自己受委屈的人,颇感时光岁月之鬼斧神工,竟给他打磨出这样一个绝世珍宝一样的人。

  于是尽管明知江冲的想法纯属没经历过乡野生活的想当然,还是忍不住陪他一起异想天开。

  “我比你年长,自然该我来照顾你。日常杂事哪能全让你一人包揽,你能做的我也能做,总归就是你我在一起过日子。”韩博见他还有话说,干脆问道:“再说,我有隐居乡野的经历,你也有吗?”

  江冲无言以对,他还真没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