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苏青拟出了一份他和蔡新德商议过后认为可行的名单,借了京中富商吕阳的场子,将名单上三十七人聚在一处,进行第二轮的选拔。

  江冲身为内定的队员,自然需要亲临现场。

  “上回你们在上林苑击鞠,我年岁不够,连上场一试的资格都没有,七年过去,你和文静一点没变,我呢,也还在台下看着你们。仿佛一切如昨日,但终究是一代新人换旧人,说到底也是自欺欺人。”苏青坐在场外的看台上,眉宇间平添许多不该他这个年纪所有的倦怠。

  江冲与他并肩而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就那样沉默着看场中选拔。

  “你跟那个韩应之,这么多年,就没想过分开吗?”苏青忽问。

  江冲微惊,转头看向他。

  苏青道:“那年你离京时给你践行,待月楼外,我都看见了。”

  江冲莞尔一笑,“没想过。”

  “仲卿。”苏青转头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问道:“倘若,我是说倘若,你爹娘还在,他们不同意你们的事,你会怎么办?”

  在苏青问这个问题之前,江冲从未想过这方面的假设,因为没必要,长公主和驸马早不在了,就算他想一千遍一万遍也都只是在浪费时间。

  但苏青这个问题于他而言,并不是没有答案。

  江冲道:“当年我离京,其实并不全是为沉船之事担责,更多其实是圣上知道我和应之的事,想让我迷途知返。”

  苏青忙问:“那你就不怕他变心吗?不怕你走之后韩应之扛不住压力,娶妻生子辜负你为他做出的牺牲吗?”

  “他不会,我也不怕。”

  江冲的语气很平淡,仿佛他说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理所当然。

  苏青一震,眼底浮现些许挣扎之色,最终紧咬牙根,像是好不容易下定了什么决心,神态为之一变:“多谢,我知道了。”

  江冲不是会干涉朋友私事的人,虽不知他为何事谢自己,却还是笑了笑,“若有我帮得上忙的,你尽管开口。”

  “好。”多年的情谊,苏青没必要和他客气。

  “仲卿!下来你我决一胜负,看看你这些年长进没有!”蔡新德策马跑到场边大喊。

  若说江冲被内定的原因是安伮使团的目标所指,那么蔡新德内定则是源于其高超的球技,至少这些年里,在世家子弟的圈子里没有人能在击鞠场上击败蔡新德。

  “我没带杆。”江冲坐那动也不动,他今天本来就没打算下场,等选好了队员,到时候再一并磨合不迟。

  蔡新德却一副根本没打算放过他的架势。“你用我的,要不然你看谁的顺手拿来用用。”

  江冲依旧巍然不动,蔡新德无法,只好丢下一众还在等着他的队友,爬上看台,在江冲身边坐下,拿肩膀撞了他一下:“兴致不高?”

  江冲看了他一眼,夺过苏青手里的扇子递给他,“烦着呢。”

  蔡新德本想问是不是为了那个韩榜眼,但碍于苏青在场,他也不好问得过于私密,拿着扇子猛扇了两下,也跟着烦躁起来,“晚点去醉仙楼?”

  “不了,家里有事。”本来将重伤的韩博丢在家里,江冲就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再去喝点酒沾点脂粉,恐怕夜里回家又得签什么不平等条约。

  “听说那位被人打了,知道是谁干的吗?”苏青忽问。

  韩博受伤那事,尽管江冲嘱咐过太医不要外泄,实际上在江冲回京前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只不过圈子里都知道传扬开去会让江冲很没面子,所以也就仅止于私下聊聊,还没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还在查。”江冲像是故意说给谁听一般,“他一个文弱书生,也不知是谁能下得了那样的毒手。”

  “不是,仲卿,你有没有想过,被打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你?”苏青并不知韩博被打的具体细节,而是从旁人那里听说了韩博就是一个醉心学问与世无争的书生,同科的状元探花都混到御前或者领了实职了,韩榜眼还是个教书匠,唯一能招人恨的,无非就是傍上了平阳侯府,还是以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江冲面色微变,“你是说,有人看不惯他和我在一起,所以予以警告?”

  苏青道:“有可能是嫉妒他有了你们平阳府这颗大树,也有可能……从前圣都倾慕你的男男女女太多了,这两年虽说消停了些,但谁知道呢。”

  这话不假,比如最出名的两位:男有瑾国公长孙柯永旭,女有长宁侯府三姑娘。

  前者借着和江文楷交朋友意图接近江冲,被江文楷知道后大骂了一通,至今未娶;后者在一场赏花宴上对江冲一见钟情,推了三门亲事,至今十八未嫁。

  蔡新德微微蹙眉,勾住江冲肩膀,嬉皮笑脸道:“走嘛,哥哥陪你喝两杯,一醉解千愁。”

  说完他暗暗给苏青使了个眼色,苏青会意,便道:“你俩先聊着,我下去瞧瞧。”

  蔡新德这两年很少再如从前那般呼朋引伴地去喝花酒,尤其是为人父之后,更是稳重不少,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生性沉稳的人。

  纪阳侯府八公子,他们家老爷子五十三岁那年得的老来子,长辈们万般宠爱,兄弟们拿他当儿子疼,连侄儿侄女们都要捧着他,没被宠坏都算不错了,如何能沉稳。

  “仲卿,京传言我是不大信的,你和那个姓韩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你不能由着旁人毁你的清誉。”蔡新德自幼恣意轻狂,这么多年来酒肉朋友可谓是遍及整个世家圈子,但真心相交的朋友不多,能让他掏心掏肺的也就只有江冲这一个。

  在蔡新德看来,江冲肩上一边是平阳侯府一边是崇阳军,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和一个无权无势的书生扯上关系,还是那样的关系。

  所以他宁愿相信江冲是被迫对流言不发声,而不愿承认流言既是事实。

  江冲视线落在蔡新德右手手腕的内侧,那里有一道伤疤,是蔡新德小时候顽皮,从假山掉进湖里,被江冲拉上岸的时候在乱石上划破了手腕,此后十来年,这货一直嚷嚷着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这事在世家子弟中无人不知,但也没人真当回事。

  江冲幼时最爱去的地方就是纪阳侯府,因为他和蔡新德是好兄弟,每次去蔡家都能收获一大堆年纪相仿的晚辈,仿佛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似的。

  “你想多了,没什么把柄,是我仰慕他才学,用了些手段。”

  江冲不愿失去一个真心相待的朋友,更不会放过对韩博动手的人。

  如果真是蔡新德……就算是蔡新德。

  蔡新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晌方道:“这不是你会做的事,你断做不出这种事来。”

  江冲忽地笑了,“文静兄,我也是人,我也有七情六欲。是谁规定我会做什么事不会做什么事?”

  蔡新德一时语塞,竟想不出该如何反驳他这话。

  “可你也不必为他耽误终身大事,你大可像我五哥那样……”

  “像你五哥那样……”江冲却是恼了,语气也有些生硬:“你五哥的外室是个男戏子,应之两榜进士天子门生,二者如何能相提并论?我不过是侥幸投了个好胎,抛开爹娘给的一切,不过庸人而已。应之弱冠及第,才华学识连谭相公都称赞,因我之故,累得他没了大好前程不说,还损伤身体受此大辱,是我在耽误他,并非他耽误我。”

  蔡新德一把抓住江冲手腕,“可是仲卿,你才是我朋友,他不是。我只想我的好友活得自在,不被人诟病。”

  江冲静静回看过去,和蔡新德对视许久,既没有厉声质问,也没有心灰意冷。

  他只想为韩博讨回公道。

  江冲赶着时辰回去陪韩博用膳,到家时,韩博正抱着猫在廊下看书,这几日补足了睡眠,他的气色已经较之前好了很多,四肢也恢复了些许力气。

  江冲走过去,提着白猫后颈将它丢到一旁,自己在韩博身边坐下,“是不是有些无聊?”

  韩博一见他便欢喜,故意撒娇:“你回来便不无聊了。”

  江冲知他一贯是最会说话的,每每听去也不免为之心生暖意,轻轻叹了口气,“手这么凉。”

  重伤过后容易出现一些诸如精神差、手脚发凉、食欲不振之类的症状,所以张太医才建议用食补的法子一点一点将流失的元气补回来。

  小厮将食案抬到廊下,一锅养胃粥并几碟小菜摆上桌。

  韩博见江冲端起碗要喂自己,连忙接过小勺,“我自己来。”

  前几日韩博总是借口手脚无力要江冲亲手服侍他,还因此被二弟暗地里狠狠嘲笑了一番,今日江冲自己也没用过,他哪会无理取闹到那个地步。

  用过膳,江冲将韩寿叫来,命他将今日在蔡新德手腕上的伤疤与事发当晚所见进行对比,韩寿一口咬定蔡新德手腕的伤疤与那晚行凶之人一模一样。

  一时间,江冲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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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降温,身体不适,请假到11月1日,求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