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隔江望断明月台【完结番外】>第32章 莫测帝王心

  景仁二十一年,四月初九,微雨。

  位于京城东郊的京运码头一如既往的人潮涌动。

  随着一艘挂着“玄”字旗的官船入港,码头官兵迅速驱散人群,一队黑衣卫士抬着一顶小轿来到码头岸边。

  为首者是一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武官,见江冲上岸,手持金令上前道:“圣上有旨,宣平阳侯见诏入宫,不得有误!江侯爷,请吧。”

  众皆哗然,七皇子更是抢在江冲说话前挡在两人中间,“圣上传召外臣历来都是经由内廷,你们执刑司凭什么带走他!”

  眼前这队黑衣卫士正是隶属于大梁臭名昭著的特务机构——执刑司。

  “殿下……”

  “殿下……”

  江冲与那位执刑司副指挥使同时开口,他向后者微微点头示意,表示自己会劝服七皇子。

  “圣上派王指挥护送我入宫也是为我安全着想,殿下安心回宫便是。”

  七皇子眉头紧锁,“那万一圣上问完话,他们把你关起来用刑怎么办?”

  他这话虽是问江冲,眼睛却看着那位副指挥使,明显是要个准确的说法。

  江冲一笑,“那到时候就得请殿下入宫替我说情了。”

  言罢,他又对那位副指挥使道:“请容我与舍妹说两句话,说完便入宫,王指挥若不放心,尽可旁听。”

  王副指挥使忙道不敢。

  下船时江冲便已然看见江文楷带着自家车马在人群外围接应,此刻也没什么要过多交待的话,只对江蕙道:“你四哥在那边,你先跟他回家,我晚点回来。”

  说完,他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坐进了执刑司的轿子里。

  执刑司,号称无孔不入的监察系统,自大梁开国至今,挖出了数不尽的贪官污吏,同时也没少干那些监守自盗陷害忠良的事。因其为皇帝爪牙,但凡登门必有不祥之事,又统一身着绣鸟纹的黑色制服,故而人们背地里称之为“黑乌鸦”。

  黑乌鸦能令群臣闻风丧胆不敢直面锋芒,但在八大家面前的存在感历来不高。

  江冲被执刑司带走,在场除了蔡新德变了脸色,也就远处的江文楷隐隐察觉到不对劲,余者包括江冲在内,竟皆茫然无所觉。

  轿子被四名穿着执刑司制服的壮汉抬着,走得又快又稳,透过两侧的小窗还能看见避让在道旁的百姓用一种看瘟神的目光偷偷看着这队黑乌鸦。

  文英殿前落轿,早有小黄门在此等候,“四殿下正在面圣,侯爷先在偏殿歇息片刻,奴婢这就去通报马公公。”

  能在御前服侍的都是人精,江冲一个字也不敢多问,道了声“有劳”,便去侧殿喝茶吃点心。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方才的小黄门回来,“侯爷,圣上召您觐见。”

  江冲连忙放下咬了一口的核桃酥,拍拍身上的糕点渣,“烦请带路。”

  圣上并未在正殿批折子,而是站在后殿的两口大水缸前叹气。

  回京路上江冲便隐约听说周王被言官弹劾,具体因为什么事也不大清楚,但就圣上叹的这口气和江冲对圣上的了解来看,只怕周王这次是真有麻烦。

  江冲行了礼便垂首侍立在一旁,圣上没说话他也不能随便开口,便将视线落在水缸里稀稀疏疏的几片荷叶上。

  据说这两缸荷花是圣上原配刚嫁给他时亲手种下的,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圣上登基后便将其从王府移入宫中,日日相对,以表追思。

  这显然就是鬼话了,那水缸再大也就那么大点地方,谁家荷花能活三十年?

  但于渐至暮年的天子而言,这是原配发妻留下的最美的回忆,所以从未有人去戳破这层窗户纸。

  “朕老了。”

  圣上无端发出如此感叹,江冲当即接口:“竺江沉船是臣之过,让陛下为此烦心,臣罪该万死。”

  “今日不谈此事。”圣上转头看着江冲,见他眉目秀雅、神情弘毅,如同一棵有望长成参天古木的小树苗,若能受到阳光雨露的滋养,假以时日必成栋梁。

  圣上拍拍他的肩膀,“随朕四处走走。”

  江冲先乘船又坐轿,这会儿脚下还有点飘,但皇命难违,他也不能说半个“不”字。

  正是暮春时节,御花园里花团锦簇群芳争艳,君臣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内侍宫人们远远地跟着,见圣上要在湖边的石头上坐下,连忙上前铺好软垫复又退开。

  “朕这些时日总是梦见从前的事。”

  圣上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江冲坐下,但江冲哪敢,他若真坐了,明日银台又要收到言官弹劾平阳侯御前失仪的奏折了。

  江冲不敢坐,圣上也不勉强,看着如同绸缎一般的湖面,眼底浮起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当年,就是在这湖边,你娘一脚将你爹踹进水里。”

  “啊?”江冲像是才回过神一般。

  他心里很清楚圣上派黑乌鸦接他进宫又对沉船一事只字不提,那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而此刻扯这些陈年旧事,多半也是为后面要说的话做铺垫。

  江冲看了眼泛着涟漪的湖水,试探着问道:“我爹又不会水,他是怎么上来的?”

  圣上丝毫没有对子骂父揭人老底的自觉,笑道:“谁说江明泽不会水?他水性好着呢,但他这人忒不是个东西,为了让你娘答应下嫁,故意装作溺水,撒泼耍赖无所不用其极。”

  这段往事江冲倒是听驸马喝醉的时候提过,据他们家驸马说,那是先帝给他下的套,好让全天下都知道是他江闻死皮赖脸非要娶公主,这样的话婚后只要公主受了一丝委屈,先帝就有正当理由把公主接回宫。

  但这只是很小的一方面。

  对于父母的婚姻,江冲前世就做过推测,在这场看似珠联璧合的婚姻中,政治联姻的成分远大于两情相悦的男女之情。

  或者说,先帝和长公主从一开始就是将稳定朝局作为出发点的。

  皇位更替朝堂清洗之后,新皇急需要一位位高权重同时又忠心耿耿的军方势力代表立足于朝堂,没有什么比有着深厚的感情作为基础的联姻更可靠的了,尤其是在江闻曾经眼睁睁地看着长公主嫁与旁人的的前提下,这种失而复得的心情就显得更加弥足珍贵。

  江冲未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无法去体会当年父亲是如何看待他和母亲之间的婚姻,但他试着将自己代入韩博当初的心情。

  当初自己决定迈出那一步的时候,韩博除了欢喜之外,是否也有过类似的担忧。

  假如,自己更多的是在利用韩博查清父母死因,那么韩博会是怎样的心情?

  这样一想,问题就变得容易多了,可话不能这样回。

  他正思索着如何回话,圣上的思绪却拐了个弯:“你今年也十九了,六郎与你年纪相仿,早早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多好?你跟朕说说,有心仪的姑娘没?”

  “这个……”江冲清了清嗓子,小心回答:“臣若是有,也不必被太后逼着收下那双美人。”

  年前太后赐予江冲的那双美人,被江冲以“姚管事和洪先生年迈无人照料”为由,当天就招来姚管事命他将两位美人领回去。

  圣上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笑道:“是没有还是不想说?”

  江冲面色微变,几乎都要以为他和韩博的事被圣上知晓,他自己倒是不要紧,大不了闲置两年,等荆南造反的时候圣上肯定会启用他,但韩博不一样,文官拼政绩熬资历,韩博耽误不起。

  “臣只是……只是……”江冲一时语塞,干脆一撩衣袍,满脸视死如归地跪在圣上面前,“臣有难言之隐,还望陛下恕罪。”

  此言一出,圣上的神情由质疑慢慢转变为惊愕,最终定格于惋惜。

  与此同时,江冲心里默默感谢杜宽苏青,更为自己曾经未雨绸缪的机智感到庆幸。

  “三丫头同朕说,十鼎甲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江仲卿,朕原想着……算了。”圣上犹自感叹。

  江冲:“!”

  且不说十鼎甲中有多少能在未来的朝堂举足轻重之人,单这个三公主就够江冲敬而远之的了。

  当初给太后提议让江蕙伴读的主意就是她出的,江冲原以为自己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就已经将这位饱读诗书的三公主得罪干净,谁知还有这一出?

  这可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臣谢圣上厚爱。”

  圣上仿佛就是那么随口一提,伸手让他起来。

  说实话江冲宁愿跪着,起码不晕。

  “你知道方才朕召见老四所为何事吗?”圣上问道。

  说不知未免显得太假了。

  江冲想了想,“臣回京路上隐约听闻周王殿下因言官弹劾去职,但臣以为,科道风闻奏事固然是本职,但有时候也未免太钻牛角尖。”

  这话放在两个月前他尚未袭爵的时候说不合适,但如今他已经是正儿八经的正一品开国侯爵,虽无实职,却有参政议政之权。

  “那朕再问你。”圣上示意他靠近些,压低声音:“你觉得你两个表哥哪个更适合坐在朕这个位置?”

  江冲刚站起来,“噗通”一声又给跪回去了,内心一度震惊到不知该从何说起的地步。

  “臣……”江冲掰着手指数了数,“臣四个表哥。”

  “跟朕装傻?”圣上一副铁了心要问出个子丑寅卯的态度,“朕指的是老二和老四。”

  如果没有前世秦王倒台后圣上痛哭流涕那回事,江冲说不定还会抖个机灵,但他亲眼见过,所以这还有的选吗?

  江冲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慢条斯理道:“臣入朝时间不长,对两位殿下的政绩都不大了解,既然舅舅问的是‘两位表哥’,那臣倒是可以简单说两句。”

  “说说。”

  “四表哥忙于政务,臣也不常见,只是与四表嫂的弟弟在击鞠的时候有过几分交情。乔贞口中的四表哥是个很令人敬服之人,说的话做的事都能让人心服口服。”

  “至于二表哥,臣说句大不敬的话,他那个人婆婆妈妈的,臣总觉着有时候在二哥眼里,臣就跟他家顺哥儿小玉儿没什么分别。”江冲无奈地叹了口气,“圣上问臣他二人谁更合适,论私,臣当然认为二殿下合适;论公……”

  “臣还是认为二殿下合适。因为臣总觉着二哥是个外柔内刚之人,虽然处事温和,但能坚守底线。”

  不知是江冲哪句话触动了多愁善感的君王心,圣上沉默良久,“你先回去吧,待沉船事了朕再给你派差事。”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