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宫里,冰夷立在阴鉴前,久久不能平静。她看见宓妃捡起了那伤了她的矛头,又看见她将这矛头带回了自己的宫殿……
“宓妃,”她想,“这便是你解决这一切的良方么?”
永生消磨了她对世间一切谜底的兴趣,因此即使这阴鉴一直摆在河伯石宫里,她也鲜少用它去窥视旁人隐私。可今日,她忍不住了。
在她漫长的生命里,宓妃永远是那个能牵动她心弦的人。第一次对外界产生好奇是因为她,第一次被音乐感染也是因为她,甚至如今……
如今,她忍不住地想接近危险,也是因为她。
“弑神……”冰夷念着这两个字,竟轻轻笑了,“也亏你敢想。”
“你想让凡人彻底摆脱对神灵的依赖么?”她喃喃,“那么,你又要弑杀哪一位神灵呢?为了凡人,你当真要做到如此地步么?”
她想着,握紧了拳头,又猛然向阴鉴挥了下手,送上些许灵力。有些事,她思考了千百年,如今,是必须要问一问了。
“哦……原来,这么容易。”
当冰夷回应了凡人的祈愿,来到河岸边时,她只看到了一个跪伏在篝火前的巫女。天气很好,这巫女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询问着她的来意。但冰夷很敏锐,她很快便发现不远处林间还藏着一个人。
“我不想让他人听见。”她说。
巫女呵退了林间的人,又垂首问道:“姖,敬听神谕。不知神君,有何吩咐?”
“神谕……”冰夷想着这两个字,又无奈地摇头笑着。什么神谕,不过是,她的愿望。
“第一件事,”冰夷说,“我要你为我寻一件久经沙场、杀人无数的兵器。”
“是。”巫姖颔首应了下来。
“第二件事,”冰夷拿出一个小瓶子,递向巫姖,“刺破你的指尖,滴一滴血。”
巫姖十分恭敬,并未多问,抬手便将食指指尖咬破,滴了一滴血在里面。“神君还有何吩咐?”巫姖问。
冰夷将小瓶子的盖子盖好,又道:“瓶中需集齐八十人的鲜血,你已滴了一滴,还有七十九人。三日之内,你,可能为我集齐?”
“神君有谕,巫姖自当尽心竭力,为神君效劳。”巫姖说着,双手捧上。
冰夷将那小瓶子放在了她手中,想了想,又问:“可你,为何要为我效劳?”
巫姖颔首回答道:“姖乃主祭大河的尸祝,服侍神君,乃姖之职责。”
“你从没有想过,为何要如此么?”冰夷又问。
“凡人侍神,天经地义。”巫姖回答道。
冰夷闻言,不由得苦笑一声:“好一个‘天经地义’!”怪不得,她想,怪不得宓妃会如此忧心。
“那,若是我告诉你,从此你不必再侍奉我了呢?”冰夷又问。
巫姖大惊,连连叩首:“可是姖做了什么错事?还请神君责罚!”
冰夷叹了口气,伸手扶起了巫姖的下巴。“看着我,”她说,“告诉我,你我有何不同么?”
巫姖疑惑不已,只答道:“神君为神,而姖只是一介凡人。人神……有别。”
“人神有别,呵……抛开这些,你可还能看到不同?”冰夷问着,有些出神。
巫姖垂了眼,却不再说话了。
冰夷收回了抬着她下巴的手,又无奈地向后退了一步。“其实,你答不出来,不是么?”她说。
天气阴郁起来,几道细雨绵绵地落下。冰夷闭了眼睛,听着潇潇风声,似乎在自言自语:“若论外貌,你我并无不同。若论修行,凡人亦可长生,神灵也会身死。若论七情……”
她顿了一顿,方才悠悠说道:“谁又没有私心呢?”
她说着,睁开眼,看向巫姖:“凡人有自己的求不得,神灵亦有。巫姖……这是你的名字,对么?”
“是。”巫姖说。
“嗯,巫姖,”她问,“你说人神有别,可你我之间,究竟有什么分别?”
巫姖听不懂,她看着越问便越发癫狂的冰夷,只道神心难测,不觉将头更低了些。可她刚低下头,面前的神君竟忽然同样跪坐在了她面前。
这哪里还是威严高贵的神灵?
“巫姖,”冰夷握着她的肩膀,追问着,“人与神,究竟有何分别?为何她眼里只有凡人,从未有我?”
“神君……”巫姖有些害怕了。她亲眼看见,这强大的神灵眼角竟落下一滴泪。究竟是什么,能让神灵垂泪?
“其实,你我之间,并无太大不同,”冰夷说着,泄了力,坐在地上,满眼疲惫地看着面前的巫女,却又不仅仅是在看她,“甚至,你们,要比我活得快活。”
她声音平静,却让巫姖心中掀起了波涛。即使这神灵所说的都是她不理解的话语,她也敏锐地察觉到其中隐藏的危险,不,更准确地说,是转机。
“人神之别,究竟在何处?”巫姖也不断地想着。朦胧间,她似乎看到了另一条完全不一样的路。
“我终于明白,为何她要日日观察人之七情了,”冰夷说着,回首望向了河水,“纵使要经历生老病死,但能痛快感受一回世间,也不算白活。这或许,便是草木禽兽都想着修行成人的原因所在吧。毕竟,这天下的七情,除了凡人,谁能有之?而她能多看我几眼,不过是因为,我已在不知不觉间,悟得了七情。”
巫姖默默听着,一句话都不敢说。冰夷则闭了眼,也不知在想什么。良久的沉默后,她才终于整理好了情绪,站起身来,对巫姖道:“吩咐你的事,别忘了。三日后的酉时,我还会来这里。到那时,兵器、人血,都要给我。”
“是。”巫姖连忙顿首应答。
冰夷略有失魂地点了点头,转身又要回到河水中去。可她刚踏进河水,便又想起一事,站住了脚步。
“对了,”冰夷说,“还有最后一句话。”
“神君请讲。”巫姖说。
冰夷哽咽了一下,又微微侧头,说道:“神灵之本,在于凡人。”她说着,苦笑一声:“这句话,你可千万记住了。”
“是,”巫姖说,“姖记住了。”再抬眼时,她面前已空无一人,只剩了那越下越大的雨,和越吹越烈的风。
“神灵之本,在于凡人?”巫姖念着这话,又握着小瓶子站起身来。她一路往回走,又一路忍不住地喃喃:“神灵之本,在于凡人?”
忽然,这主祭大河的尸祝站住了脚步。“若是神灵之本,在于凡人,那、那……”她握紧了手中的瓶子,“巫之职责,当真是侍奉鬼神么?巫之职责,究竟在何处?”
想及此处,巫姖竟遍体都生出了寒意。明明只是初秋,她却仿佛身处寒冬,脚下仿佛结了冰,每走一步,都被那冰凌一刺,让她瑟缩、让她颤抖。
而这一切,冰夷并不知情。她只是回到了石宫里,打碎了手中的陶埙。
鼋精求见她,她将他撵了出去;洛水的巨龟送信给她,她也未曾接见;甚至于,当她再听见宓妃的琴声,她也无动于衷。她只是坐在石桌前,呆呆地望着地上的陶埙碎片,又猛然出手,施加一阵灵力……不过片刻,这陶埙碎片终又变成了它原本的模样,化为了一滩泥土。
“宓妃,”她想,“很快,我就不会让你为难了。”
想着,她伸手向这泥土而去,几番捏弄,终于造出了人形。她将这人形泥偶用灵力固定住形状,又将她贴着心前放好。
“宓妃,”她想,“等我。”
三日之期已到,她来到岸边,又见到了巫姖。巫姖已经把兵器和血瓶都准备好了,正恭恭敬敬地跪在岸边,等着神灵降临。
“做得不错,”冰夷从巫姖手里接过短戈和血瓶,“多谢。”说着,她便要走。
“等……还请留步!”巫姖却壮着胆子叫住了她。
“嗯?”冰夷回看向这巫女,这还是她第一次被服侍她的巫女叫住。
“姖,有一事不解,”巫姖小心翼翼地问着,“神君上次所言之事,究竟有何奥秘?”
“奥秘?”冰夷笑了。哪里有什么奥秘呢?不过是一些真相罢了。
“还望神君赐教!”巫姖叩首道。
“不解么?”冰夷笑了,一抬手,河水涌动起来,一方阴鉴破水而出,落在了巫姖面前。
“这方阴鉴,可问世间万事。你若有不解,尽管问吧,”冰夷说着,话锋一转,“不过,我以为,这阴鉴实在没用。有时,答案需得自己悟得。日后你若用不到这阴鉴了,便从此处到河中央,将阴鉴投下去便是。”
“多谢神君赏赐。”巫姖说。
“不必谢我,”冰夷说着,眼神逐渐空洞起来,语调也越发轻了,“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从今往后,你们不必再祭拜我了。”
“神君,姖不解……”巫姖还想再问,可一抬头,却懵了又懵。方才在她面前的河伯,此刻已不知向何处去了。正在愣神时,她竟隐隐约约听见了一阵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琴声,悠扬婉转,动人心魄。
是宓妃在抚琴。她已连续抚琴几日几夜了,在巨龟送信却得不到接见后,她便日日夜夜在河洛交接之处抚琴,只期待冰夷能现身见她。
风过了,雨停了,又是一阵阴霾将天空笼罩。好容易出了太阳,又是一阵狂风刮来,将所有的云聚集在一起,终成倾盆暴雨。
河水汹涌起来,洛水也不遑多让。在这昏天黑地的涛声之下,宓妃端坐于岸边青石之上,手指不断地拨弄着琴弦,从未停歇……
她真的开始着急了。她想见她,很想见她。
终于,在夕阳的光再次越过远山透过云层之时,她终于又看见了她。冰夷依旧是一身黑衣,沿着岸边走来。她今日格外不一样,竟规规矩矩地绾起了长发,打扮得如同一个凡人。
已经七日了。
“宓妃。”对面的人轻唤着。
“冰夷!”宓妃叫了一声,按住了手下琴弦,又站起了身。
“宓妃,”冰夷望着她笑,“已经七日了,我终于可以给你一个答案了。”她说着,竟向前方踏出了几步。
宓妃慌了:“请君止步!”千百年间,她曾无数次地要她“止步”,可今日不知怎的,她竟格外慌张。
冰夷自然是没有停下的。她脸上带着笑,脚步依旧坚定,只望着宓妃,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很快,河水便淹到了她的腰,她顺势一蹬,直向洛水方向逆流游去。
而此时的大河,并无半分变化。既没有掀起汹涌的巨浪,也未曾带着怒涛向洛水倒流……今日的大河,竟出奇地平静。
宓妃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你……”她眼眶里不觉淌下一滴泪,连带着声音开始发颤,“冰夷,你究竟做了什么?”
冰夷微微一笑,又高声道:“宓妃,等我!我终于可以过去了!”
她说着,轻松地笑着,又奋力地游着。宓妃望着她,忍不住眼泪直流。
昔日的河伯冰夷,如今已经是一个凡人了。
她从阴鉴里,得知了化为凡人之法。她先是效仿女娲,抟土为人。她又从凡间集齐了八十人的指尖血,十指连心,滴滴刺痛。
但其实,若要化为凡人,需要八十一滴血。这最后一滴,便是她自己的心头血。
讨来的短戈帮了她的忙。夜深了,她躺在岸边,望着夜幕里的点点繁星,听着远处传来的几声鸟鸣,享受着她身为神灵的最后一夜。
即使从前,她早已看惯了这寂寥的夜空。可如今,她心中竟生出了几分不舍来——她知道自己为何不舍。
活了千百年,太漫长了。可她最想要的,终究是没有得到。而今,她也无力也无心再去奢求什么了。
当清晨微弱的阳光洒在河面上时,冰夷终于坐起了身。她知道,时候到了。远处隐隐约约的琴声一直在她耳边回荡……她听出了她的迫切。
“宓妃,别急,”她想,“我很快就来了。”
然后,她拿出了捏好的泥偶,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青石上。她又拿出了小瓶子,将瓶中血稳稳地滴在了泥偶的心脏处。刹那间,泥偶遍体殷红。
就差最后一步了。冰夷终于跪在了青石前,拿起了短戈。
“宓妃,”她闭了眼,“等我。”
短戈狠狠地刺入了她的心脏,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却又不得不忍着痛,将短戈一把拔出。溅出的血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泥偶上,泥偶瞬间泛起一阵红光,又骤然腾跃在半空中,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地上的冰夷。
冰夷睁眼望着泥偶,虚弱而满意地笑了——那是她的新身体。但是很快,她便没有力气再笑了。泥偶在源源不断地吸食着她的血气,一缕血光从她的心脏处蔓延出去,如同一条锁链一般与那泥偶相连。与此同时,她周身的灵力也在不断地消散,化为普通的水,落入河中。
她仿佛被打散了。身为神灵的她,第一次承受这般剧痛。
但她不怕。
“血肉归尘土,灵力归大河,”冰夷想着,苦笑一声,“我终于可以做一个凡人了。”
“哪怕……只有一日。”她想。
再醒来时,已是午后。她灵力尽失,虚弱不堪,却也终于拥有了凡人的躯体。
时间不够了。她强撑着站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下仪容,便沿着河岸向洛水方向走去。这条路,好长、好长。从前身为神灵时,她从未觉得这条路有这么长。
她循着琴声,走了一路,从未歇息。终于,在太阳落山前,她赶到了河洛交接之处。看着柔光下的她,冰夷一时失神,待反应过来后,她又不觉一笑。
“宓妃。”她轻唤着。
宓妃也看向了她。那一瞬间,冰夷很确定,她眼里是有她的。
真不枉她费尽心思,成为了一个凡人。
于是,冰夷满意地笑了笑,又不顾一切地踏入了水中,拼尽全力地向她游去。眼前水波荡漾,她时起时沉。河水模糊了她的双眼,那人的身影也逐渐朦胧……她只能听到那熟悉的水声。
忽然间,一只手抓住了她,将她从水中捞出。她还没睁开眼,便又被那人环住了腰。
原来,她已游到洛水了。
“冰夷、冰夷,”宓妃抱着她,贴着她的耳边,忍泪道,“你……何至于此!”
冰夷轻轻地笑了,她抹干自己脸上的水,又捧住了宓妃的面颊。她没有说话,只是仔细地端详着她的面孔,指尖小心地划过她的眉尾,感受着那真实的触感……
忽然间,她再也忍不住,抬手便将宓妃紧紧抱住。
“宓妃,我是凡人了。我不再是无知无觉的河水,如今,我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她无力地说着。
“嗯。”宓妃只能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宓妃,”她轻声说,“我再也不想过那种看不到尽头的日子了。”
“宓妃、宓妃,”她唤着她的名字,“我很想尽情地活一次。一次,便足够了。”
“宓妃,”冰夷闭上了眼睛,低下头去,用额头轻轻蹭着对方的额头,忍泪又含笑着问道,“如今,你可以回应我的私心了么?”
宓妃一愣,忽然间,她再也忍不住了。千百年的陪伴,动心的何止她一人?在冰夷察觉不到的地方,她曾无数次地偷偷按住了琴弦、悄悄捏紧了衣角、又挪开自己不合时宜的目光。
先觉动心,方知逾矩,其后才生出恐慌来。最终,她竟企图用最极端的法子结束这一切。
而今,她竟然……
冰夷只感觉自己额头上有轻轻的吻落下,还没反应过来,那人便又扶住了她的后颈,对着她的唇瓣重重地吻了下去。天上的云无端地变化着形状,山尖顶着的夕阳在尽力散发着最后的光亮。在这残阳映红的洛水之上,只有她们一人一神,相吻相拥。
仅仅是这一刻,便抵得过从前的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