粼江就在昀山市周边,是个不太发达的小县城,开车也就两个小时的车程。

  司予对着手机屏幕上那行字看了一会儿,像是被其中的某些字眼勾起了什么回忆,片刻后,轻声问:“你要去吗?”

  “去。”秦夺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哪怕和我妹妹没关系,作为外勤部的部长,我也得去。”

  司予思考了两秒,又问:“那云梧怎么说?”

  “他的观点也是去。”秦夺一边说,一边带着他往里走,“他现在还在协会,我先带你进去。”

  “好。”

  这个点协会大厅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司予跟在秦夺身后,穿过空旷亮堂的大厅,走进了电梯间。

  云梧的办公室在三楼,他们进去的时候,江欲燃也在。

  云梧正坐在电脑桌前跟她说着什么,脸色看上去有些疲惫。听到动静,他抬起头,随后目光在司予身上一顿:“司予来了。”

  “嗯。”司予走了过去,“我刚刚听秦夺说,协会这次在粼江监测到了S03的波长,是吗?”

  “对,”云梧揉了揉太阳穴道,“S03是目前协会监测到过的最高位宿者,上一次出现疑似S03波长,还是在协会刚刚建立的时候。那时候我们的人力和技术都十分有限,没能和他产生正面交锋,但是经推测,由S03造成的病毒事件,多半和‘普通人突然精神失常,无故砍人’有关。”

  说到这儿,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秦夺一眼,继续道:“而秦夺手机上收到的那条消息,明显能和S03波长的突然出现相联系在一起——这是一个有预谋的陷阱。”

  一旁的江欲燃问:“知道是陷阱你们还要去?”

  “就是因为是陷阱,所以才更要去。”云梧道,“这一切多半是宿者背后的那个组织谋划的,而只有亲自去了,我们才能知道对方到底要干什么,否则的话我们只会一直陷入被动。”

  秦夺目光一动,看向他:“你也要去?”

  “对。”云梧点了点头,极其隐晦地和司予交换了一个眼神,“S03病毒世界难度只会比我们之前进过的那些病毒世界更高,而且这件事牵扯广泛,我必须亲自去一趟。”

  云梧的异能极其强大也极其特殊,对身体的消耗极大,也正是因为如此,自从秦夺从军校毕业、开始正式接管外勤部以来,除非他有事走不开,并且该病毒世界死亡率极高,否则云梧已经很少再进病毒世界了。

  因此这次他决定和秦夺一起进入S03病毒世界,足以证明他对这次事件的重视程度。

  而每一次云梧进入病毒世界,都势必有江欲燃跟随——云梧对病毒协会的意义太过重要,江欲燃极佳的身手和可以随意改变自己外形的能力,能够极大程度的保证他的安全。

  云梧说到这儿,顿了顿,又问:“司予应该也一起去吧?”

  司予看了秦夺一眼,笑道:“我现在已经是你们秦部长的挂件了,自动跟随的那种。”

  “行。”云梧终于也跟着笑了起来,“那这次协会有四个人在,想要控场应该不难。我一会儿再去跟小任确认一下S03的具体位置,司予今晚就留在协会休息吧,明天一早一起从协会出发。”

  “好。”

  他们几个都是进过无数次病毒世界的人,在生死一线间游走多年,没什么太多需要交代的。云梧简要说了几句后,众人便先后离开了。

  司予跟着秦夺回了宿舍,秦夺的宿舍宽敞整洁,配备独立的卫浴和阳台,条件还算不错。刚一进房间,他就从背后拥住了司予,将下巴埋在了他的肩膀上。

  司予笑着回过头,在他头发上扒拉了两下,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秦夺的声音有些闷,“就是莫名觉得心里不踏实。”

  除了之前在电话里和今晚刚见到司予的时候,他表现出了些许的不安,今晚一整晚,秦夺的情绪看上去都稳定而又冷静——然而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事实上从收到那条匿名消息的时候起,他心里就莫名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像是冥冥中有什么他非常不希望见到的事将要发生一般。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上一次产生这种直觉的时候,协会里一个和他关系还不错的同事在病毒世界里牺牲了。上上次则是父亲遇到重大车祸,整个人被推进了ICU,险些没救回来。

  因此此时此刻,那种脚踩不到地面的感觉让他下意识地有些焦虑,只想和司予靠得更近一些。

  司予在他背上一下下轻拍着,将声音放得很轻:“是因为妹妹的事吗?”

  “……我不确定。”秦夺的胸口不住起伏着,“协会这几年虽然一直行事低调,但最近这段时间S级宿者接二连三的死亡,他们背后的组织会找上门来是迟早的事。因此虽然今晚那条消息是发给我的,但我总觉得对方的目标应该不仅仅是我那么简单。

  “我心里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这次进入病毒世界后你尽量保护好自己,稳妥一些,别太冒险了。”

  “知道了,放心,我心里有数。”司予又吻了一下他的发顶,随后想到什么,语气自然地问,“对了,那条信息上说,这次的病毒世界和七年前有关。关于七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秦夺摇了摇头:“病毒世界里的事,基本上已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他说着,又缓缓皱起了眉:“我好像只依稀记得一个场景,是在一片长满芦苇的旷野上,身边有两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同伴,一个怪物追在我们身后,我们不停地跑……然后,好像有一条河,水很急……”

  他说到这儿,喘息骤然粗重起来,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河水很急,我好像溺水了,然后……”

  他越说,眉头就皱得越紧,脑子里仿佛有一根神经在一抽一抽地疼。

  司予温柔地按住他的后脑:“好了好了,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没事的。今天时间已经不早了,先休息吧。”

  “我……”

  “嘘。”司予将食指轻压上他的嘴唇,“今晚不说这个了,先睡觉。S03病毒世界里的一切都是未知,明天一早还要早起,今晚得好好休息才行。”

  至于那些被封存起来的记忆……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

  那一天已经不会太久了。

  秦夺最终满心混乱地被司予哄去了床上,司予的手指按在他的太阳穴上,不轻不重地揉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司予的温声低喃中沉沉睡去。

  而或许是因为今晚那条匿名的短信,又或许是因为睡觉前秦夺的那番话,这天夜里,司予久违地梦到了七年前的一些旧事。

  经年的风拂过梦境中的重重迷雾,吹进了那段光怪陆离、却被久远尘封的过往。梦境里的他刚满十六岁,个头比现在略矮了一截,在扭曲的黑暗里浸泡了十余年,像一只满心冰冷的小狼崽子。

  十六岁的司予站在一片风格怪诞的村庄前,看着不远处刚被卷入病毒世界、却像个石头一样站在原地的少年,好奇地歪了一下脑袋。

  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看上去那么恐慌难过,像是只要轻轻一砰,就要碎掉了一样。于是他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走上前去,想要看到如果那个少年真的碎掉了,会是什么样子。

  他走到那个怔愣的少年面前,伸出白皙修长的手,弯起眼,露出了一个无比友好的笑容:“小哥哥,你怎么了?”

  这简单的一句话像是打破了少年身上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对方一点点抬起头,目光落到了司予的脸上,下一秒,整个人仿佛倏地被拉进了现实,簌簌发起抖来。

  司予故作无辜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哥哥?”

  大滴大滴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少年的眼眶中滴落,他突然一把抓住司予的手,如同一个濒死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颤声问:“你……你看见我妹妹了吗?”

  他的神情像是期望着司予告诉他,之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自己的妹妹并没有死,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然而司予看着那双深灰色的瞳仁,半晌,眨了眨眼睛,轻“啊”了一声:“我没看到你妹妹,但是我进到这里之前,看到一个被人砍了好多刀的小女孩……地上流了一地的血和内脏,好吓人……”

  他的语气听上去难过而又惋惜,可是那双深黑的眼底却浮动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满是恶意的期待。

  他是真的很想知道,这个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弱小无能的男孩,在彻底崩溃的那刻,会是什么表情。

  果不其然,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面前的少年像是终于被彻底击碎了,站立不稳地摇晃了两下。

  司予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你,你别哭啊,对不起,我不知道……所以那个女孩,她就是你妹妹吗?”

  少年死死咬着牙,一边抹眼泪,一边不停地摇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都怪我……”

  他越说越泣不成声,将头埋进臂弯,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与自责中。

  司予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绝望痛哭的模样,想象中的快感却并没有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忽然从心底升起的,巨大的嫉妒。

  他突然好嫉妒那个死去的女孩,她死了,还有人愿意为她哭。

  哭得那么伤心,那么难过,好像对那个女孩有着无比深刻的爱一样。

  他也想要这样的爱,可是没有人爱他。

  司予看着这个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少年,看着他的眼泪大砸落在地,心底蓦地生出了一个想法。

  ——他想,他要得到面前这个少年的爱,让他有一天也像这样为自己哭。

  如同一朵从地狱中开出的、幽暗而见不得光的花,那个想法刚一破土而出,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在他心里蔓延开来。

  司予原本冰冷的眼神在瞬间涂上了一层纯白的伪装,他张开双手,轻轻抱住了面前的少年,在他背上温柔地安抚着:“你别哭了,别难过,妹妹她只是去另一个地方生活了……而且我们那么突然就被拉进了这个地方,刚才的事又那么诡异,说不定只是我们共同的幻觉而已呢?可能我们一起从这个地方离开之后,你的妹妹还会回来呢?”

  他的语调柔软得仿佛童话中蛊惑人心的夜莺,少年在他的怀抱中怔怔抬起头,听到他一边说,一边笑着拉起了自己的手:“别哭了,我们先一起从这个奇怪的地方逃出去吧,你别难过,我会陪着你的。

  “对了,我叫司予,你叫什么名字呀?”

  远方忽有风起,带来一股说不出的清甜香气,二人微凉的手交握在一起,少年看着面前这张天使一般漂亮而又干净的面孔,许久后,哑声道:“秦夺……我叫秦夺。”

  司予从来都不是纯白的茉莉花。

  但没关系,罂粟本就比茉莉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