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层层叠叠、密不透光黑暗。

  处在这样的黑暗中,仿佛被一个厚重的茧,严严实实地包裹着。

  ……

  司予对黑暗并不陌生。

  在他还没有能力反抗的那些年岁里,为了惩罚他的不听话,男人时常会把他锁在断了电的地下室里。地下室没有窗户,不开灯的时候,一切光与色都会被黑暗所淹没。

  为了骗过男人,司予每次都会对此表现得十分抗拒,但实际上,对于十五岁之前的他而言,纯粹的黑暗与寂静,就像是一个暂时的庇护所。

  只要灯不被打开,就说明男人的实验没有在进行,他就暂时是安全的。

  在那短暂的十几个小时里,整个世界都隔绝了声与光,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过现在的黑暗却有些不太一样。

  厚重的茧外并不安静,似乎有许多纷杂的声音,朦朦胧胧,如同隔着一层海水般,听不真切。

  司予觉得吵,于是向着意识的更深处沉去。

  他一点点不断下坠,击穿一个又一个血色的病毒世界,一片又一片燃烧的火海,无数面孔从他耳边走马灯一般闪过,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向他道谢,也有人给他以痛恨的诅咒。他的手上沾过一部分人的血,也救过一部分人的命,有人爱他乏善可陈的皮囊,也有人畏惧他死神般的刀锋……

  司予不痛不痒地从他们身旁坠下,最终在人群尽头,看到了笑容温柔的“医生”,和垂眼静静看向他的秦夺。

  他闭上眼,没为任何一帧画面停留。

  就这样下沉了不知道多久,世界终于又重新安静了下去。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司予发现自己正在无边的夜色中奔跑。

  他的四肢和身体都变小了很多,身体也变得比原来更加纤细。四下里一切都已经沉睡过去,灯光熄灭,万籁俱寂,一切都掩盖在黑暗之中。他拼了命地往前跑着,就好像只要跑出这条巷子,就能逃离身后的一切。

  被过往驱使着往前跑了几步后,司予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他最后一次策划从司寒弈身边逃离的时候。

  脚下的石砖爬满青苔,这次他选择了一条比以前更加隐蔽的道路,无数凌乱的树影遮盖在身上,那时的他天真地以为,自己这一次一定不会再被发现。

  他满怀希望,一点点回顾着自己天衣无缝的逃离计划,可是道路的尽头,却响起了一道脚步声。

  司予的灵魂似乎已经从这具弱小的肉/体中跳脱了出来,近乎冷漠地旁观着这一切,早已预知了故事接下来的走向。

  他无动于衷地等待着命运伸出那只肆意捉弄的手,狠狠嘲笑他不堪一击的反抗,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当他跑到那条曲折长巷的尽头时,等待他的,却是并不是最后那道万劫不复的深渊,而是另外两个少年的身影。

  那两个少年站在豁然开朗的月光之下,身量和他相差无几。右边那个目光温和,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左边那个表情冷淡,眼底却带着明显的倔气。

  他们的目光共同落在他的身上,右边的少年笑着对他做出邀请:“我们一起跑吧,去撕碎这个漫漫长夜,挣出一片光亮来!”

  左边的少年一言未发,却率先拉起了他的手,迈开脚步——

  风从他们的鬓边拂过,在他回握住少年的手,往前跑去的那刻,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终于破开潮水,划开厚重的茧,清晰地传到了司予的耳边:

  “司予!别睡!”

  司予的眼皮轻轻动了一下,一片黑暗中,似乎有隐约的光透了进来。

  随着那一声肝胆俱颤的呼喊,心脏起搏器导入的电流刺激着他的意识,使他无法再次下沉。

  噩梦与美梦一同破碎,司予轻轻睁了一下眼,无数晃动的人影、刺眼的光线和医疗器械的滴滴声共同扭曲成了一幅盛大的画面,大片的向日葵盛开在画布之上,随后枯萎、腐烂,最后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闭上眼后,熊熊燃烧的火光中,一只温热干燥的手轻轻握住了他,和之前在梦里时很像。

  那只手的主人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恐惧着什么,司予有心想要给他一个安慰的回握,奈何四肢百骸却不听自己的使唤,只好先慢慢攒着力气。

  这把力气一直攒了两天两夜。

  这两天的时间里,那个人似乎始终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间或有其他一两个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有些熟悉,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司予有些无聊地想,他们大概是在讨论自己的死活。

  他昏沉的意识里时常会有许多念头闪过,比如秦夺最后那一枪究竟有没有打中季言桉,如果打中了,季言桉那个疯子又会做些什么。又比如自己一直放在外套内兜的那个微型注射器会不会被病毒协会的人发现,要是被发现了,他该怎么解释。

  这些念头和胸口那剥茧抽丝一般的疼麻一样,一点点折磨着他。

  好在第三天夜里,病床上的司予终于掀开了千斤沉的眼皮。

  四下里一片昏暗,并不会让合上太久的眼睛感到难以适应。月光透过透光的窗帘探进来,整个房间如同被浸泡在深蓝的海水之中。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指针指向三点半,司予听着耳边传来各种医疗器械的白噪音,心里久违地感到一阵平和。

  这里看上去不像普通的病房,多半是在病毒协会——否则的话,以他现在的状态,身边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有人陪护。

  “陪床”的秦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趴在他的床边睡着了,呼吸很浅,估计一点儿动静就能把他弄醒,而一只手还一直搭在司予的手背上。

  司予脸上还戴着氧气罩,感受到手背上的温热,忍不住虚弱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身体的微动惊醒了秦夺,对方当即如有所感地睁开了眼。

  于是下一秒,刚醒过来的秦夺就对上了司予那双深黑的眼睛。

  秦夺一直知道司予的眼睛很漂亮,眼尾狭长,瞳仁里似乎总是有水光流转,笑起来的时候,像一对拼命往人心上搔的小钩子。

  可是此时此刻,他对上那双带着虚弱笑意的眼睛,却只感受到了巨大的后怕——

  季言桉开枪的时机正是病毒世界即将消散、现实世界即将降临的时候,因此司予后心那个可怖的弹孔被分毫不差地带到了现实世界中。

  对于司予来说,从他在手术台上听到秦夺的呼唤,隐约有了意识,一直到他睁开眼睛,只过了两天的时间;但对与秦夺来说,从司予中弹昏迷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四天。

  无比煎熬的四天。

  当时他们从病毒世界离开后,先在第一时间叫救护车去了滇州最近的医院,司予失血过多,一度已经失去心跳,一晚上下了四次病危通知书。而在云梧带着手续从昀山赶来阐明情况之前,甚至没有人有资格在那四张病危通知书上签字。

  秦夺只能无力地坐在亮着红灯的抢救室门口,听着远处传来家属的哭喊,怔怔看着流了自己满手的司予的血,很多年都没有那么怕过。

  后来在云梧的强硬介入下,司予被直升机连夜带回病毒协会,短短五个小时的时间内,他的心跳曾一度二次失常,叶仲微亲自下场,不眠不休地又抢救了三个小时,才总算将他彻底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就像此刻,即便他已经恢复了意识,身上却依然连接着许多仪器,脸色苍白,像个一触即碎的瓷器。

  二人四目相对,明明秦夺身上的伤早在回到现实世界的那刻就已经尽数恢复,可看上去居然没有比他好上多少,整个人在短短几天之内就瘦了一圈,眼下挂着一层青黑,居然显得比他这个伤病人员还要憔悴。

  见他这副模样,司予忍不住又想打趣两句。他弯起眼睛,隔着一层透明的氧气罩,声音极轻地笑道:“秦部长这是怎么了,打算改行去病毒世界里扮演NPC了么?你……”

  话说到这儿,却蓦地一顿。

  深蓝色的病房里一片平和,白墙上的钟表还在一分一秒地往前走。秦夺像是刚从一个梦魇中惊醒,眼底还弥漫着一层红色的血丝,那双烟灰色的眼睛以一种极深的目光看着他,浓郁的夜色里,几乎让人感到触目惊心。

  司予整个人都被那道眼神钉在了病床上,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静静看了他几秒后,秦夺收回目光站起身,声音低哑:“……你好好躺在这儿不要动,我去叫人。”

  司予手背上还挂着点滴,连说话的力气都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此刻想叫住他却也有心无力,只能看着他有些匆忙的步伐消失在病房门口。

  他躺在床上,回想了一下秦夺刚才的那个眼神,不知道为什么,似乎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失去了控制。

  秦夺回来得很快,身后还跟着云梧和叶仲微。后者打开顶灯,柔和的光线瞬间驱散昏沉的深蓝,将整个房间填满。

  “你醒了?”云梧走到病床边,温声问,“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得厉害?”

  司予直接无视了伤口磨人的疼麻,笑着摇了摇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叶仲微查看完仪器的监测数据,又上前给司予做了几项检查,确认他的身体状况已经暂时稳住。云梧点了点头,笑道:“没事了就好。之前你情况危险,这两天秦夺一直没日没夜地守在这儿,我都怕你还没醒,他自己的身体就先撑不住了。”

  秦夺有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云梧却好似全无察觉,看着他问:“现在司予已经醒了,你还要再守在这儿么?”

  闻言,司予也抬起头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他本以为秦夺会选择回去,没想到对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淡声应道:“我留下来照顾他。”

  司予一愣。

  “不用麻烦,我不用人照……”

  话没说完,就听云梧对着秦夺了然地点了点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氧气罩下他微弱的声音:“行,那我让人在这儿给你放张床。”

  随后转头对司予笑道:“到底是重伤未愈,留个人在这儿照顾你也挺好的。那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就跟秦夺说,我们先回去了,明早再来看你。”

  司予:“……”

  他怀疑云梧在故意欺负伤患。

  那两人离开之后,病房里再一次陷入了安静。司予被过于明亮的光线晃得眼睛难受,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一声轻响,秦夺再次按灭了灯。

  海水重新没过房间。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间或响起一两声脚步或是衣料摩擦的动静。司予无聊地躺了一会儿,不知怎的突然来了兴致,看着秦夺的侧影,轻飘飘地笑问:“你怎么了?怎么一直不敢看我?”

  秦夺原本站在窗边的柜台前给他倒水,闻言,手腕微微一抖,温水洒出了一半。

  他在原地站了几秒,终于回过头看向病床上那个此刻苍白脆弱得仿佛不堪一击的人,半晌,似乎压下了什么念头,只低声道:“你伤口还没恢复,别撩闲,先休息。”

  司予却看着他被沾湿的手指,很轻地抬了一下下巴:“你不是给我倒了水么?我想喝,口渴。”

  秦夺拿这个伤号没办法,弯腰摇起司予的病床,随后取下他的氧气罩,将倒好的温水递到这人干涸发白的唇边。

  司予接过杯子,小口小口地喝完水,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秦夺低下头,猝不及防地再次撞入那双狭长的深黑眼眸。

  蝶翼似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这人将手里的杯子往前递了一点儿,弯起眼睛说:“喝完了,帮我把杯子放回去吧。”

  这张脸上此刻的表情那样真实,可秦夺看着他,却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四天前刚从病毒世界出来的时候,这个人躺在自己怀里,双眼紧闭,脸色止不住地一点点灰败下去的模样。

  他的指尖忽然就有点儿发抖。

  接过纸杯时,司予的指腹无意间蹭到了一下他的。

  下一秒,纸杯掉落在地,骨碌碌滚到床底。

  大概是因为病房里太过安静,所以一切处于其中,都会变得无处遁形。

  伴随着纸杯落地的轻响,秦夺终于忍无可忍地倾身上前,极其隐忍而又极其克制地伸出手,抱住了病床上的司予。

  冷雪的气息扑面而来,司予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如同一只懵住的猫,一动也不敢动。

  这个算不上拥抱的拥抱一触即逝,像是克制到极致后划开的一道发泄口。

  两秒之后,秦夺已经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纸杯。

  病床被重新放平,纱帘被晚风拂动,海水在白色的墙壁上漾开涟漪。

  司予睁着眼睛躺在那,听到秦夺低沉的声音从几步之外传来,粉饰太平:“再睡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