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用一个下午加晚上的时间准备好了各自要送给宋小棠的礼物,然后决定在她生日前最后一天的时间里,一起为她做一个蛋糕。

  这个过程司予没让李亦澜参与,她现在精神状态还有些不稳定,需要多在宿舍里休息,只要在明晚最后给宋小棠过生日的时候露个面就好。

  学校厨房里的食材算得上齐全,而有过蛋糕制作经验的钱晓钰甚至会还制作奶油,赢得了众人的一致膜拜。

  他们站在厨房的流理台前,有人负责打泡蛋清,有人负责搅拌面粉,而表示自己什么也不会的司予则站在一旁,快乐地旁观。

  张智行不知道从哪里搜出了一个充电器,昨晚充了一整晚的电,此刻拿着手机事无巨细地将这一切用视频记录了下来。

  除此之外,他还拍了一些别的东西,共同构成了他想要送给宋小棠的生日礼物。

  蛋糕胚的原材料搅拌均匀后,被推进了烤箱里,钱晓钰设定好温度和时间,站直了身子,轻轻叹了口气,有些出神地问:“你们说,要是现实世界里也曾有人愿意这样为宋小棠准备一个生日会……是不是故事的结局就会不同了?”

  这个姑娘的心思一向敏感细腻,从昨天问完司予那个关于宋小棠的问题后,她就觉得心里一直有些堵。

  “或许吧。”张智行放下手机,语气听上去也有些低落,“我突然想起了我上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女孩也被同学欺负过。他们总是把她的书包扔去楼下,拿抹过桌子或者擦过鼻涕的纸团去扔她。我那会儿觉得那群人很过分,但也一直只是在旁边默默看着,没有出手帮过她……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后悔……虽然后悔可能也没什么用。

  “其实对于受害者来说,像我们这些旁观者,也是变相的加害人吧。”

  这个话题实在有些沉重,厨房里安静了一会儿,一时间只剩下打蛋器与铝碗碰撞的叮当声和水龙头里的水往外淌的哗哗声。

  江欲燃洗干净一手的面粉,想了想后,回过头说:“后悔也不是没用,至少在以后再遇到这种事的时候,可以记得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张智行抬头看着她。

  就听她继续道:“旁观者确实会让被霸凌者变得更加孤立无援,但说到底,真正的万恶之源还是霸凌本身。但这个世界上霸凌真的太多了,光是能被我们‘见到’的就已经足够骇人听闻。一想到很多霸凌者甚至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能毁掉一个人的一生,我就恨得牙痒痒……”

  今天的雨下得比昨天更大,屋外的雨珠子噼里啪啦响成一片。然而或许是因为厨房里弥漫着牛奶和砂糖的香甜,或许是因为很快他们就可以离开这里,此时众人间的气氛反倒不像之前那么压抑了。

  其他几个人仍在一旁说着什么,音量不大,语气却很愤愤,带着鲜明的喜怒笑骂。

  一向不算沉默的司予却始终安静地站在一旁,盯着烤箱里的蛋糕一点点膨起来,没有吭声。

  秦夺打好奶油,走到他身后,低声问:“在想什么?”

  烤箱里透出的橙色暖光映亮了司予的脸庞,他轻轻摇了下头,垂下眼笑道:“我在想,希望这个蛋糕,宋小棠会喜欢。”

  宋小棠会不会喜欢这个蛋糕秦夺不知道,但至少见证了这个蛋糕诞生的每一个人,都很喜欢它。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烤好的蛋糕端出来,给它的外层涂上奶油,再生涩而笨拙地用筷子沾着番茄酱,歪歪扭扭地写上了一排生日祝福语。

  此时此刻,就好像他们并未处在这个阴森诡谲的病毒世界里,宋桑也并不是什么宿者S09,他们只是一群在给普通同学准备生日惊喜的普通人。蛋糕香甜的气息奇迹般地治愈了众人这几天来的心理阴影,在这个午后的学校厨房里,没有生死,也没有怪物,没有“见证者”,也没有“宿者”。

  有的只是一群同样对霸凌深恶痛绝的血肉之躯。

  他们将蛋糕用盘子装好,放进冰箱,竟然破天荒地对明天将要到来的生日会升起了几分期待。

  连一直非常想要弄死S09的江欲燃都忍不住问道:“礼物准备好了,蛋糕也做好了,明天我们该怎么给她过这个生日呢?”

  司予不动声色地舔掉嘴角的一抹奶油——刚刚他趁众人不注意时,偷偷舀了一小勺碗里剩下的奶油,尝了个味儿——随后才转过头面向众人,若无其事地说:“明天大家只需要早上准时到教室,做一天的和谐友善普通同学就好。”

  闻言,众人有些茫然地面面相觑了几秒。张智行秉持着一直以来不懂就问的优良作风,开口道:“可是大佬,我们明天不是要给宋小棠过生日吗?”

  “是啊。”司予弯起眼笑了笑,“做一天和谐友善的普通同学,对于宋小棠来说,就是一个最好的生日了。”

  司予其实一直知道宋小棠心里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虽然从教室的墙壁一直到她的日记本里,全都写满了“恨”字,但是她最想要的,其实从来不是多么血腥暴力的复仇,也不是施暴者根本无济于事的愧疚。

  从最开始,她想要的,就只是简单而平静的校园生活而已。

  她想可以不必随时都胆战心惊地害怕着段思佳来找自己的麻烦,吃饭的时候不会被人无端掀了餐盘,晚上回宿舍的时候,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被锁在门外,无处可去。

  她想像其他普通学生一样,正常地上课,正常地作息,身边有那么一两个可以说说话的朋友,不会无缘无故地遭到耻笑和打骂。

  仅此而已。

  ……这本不该那么难的。

  回宿舍的路上,司予依旧和秦夺走在同一把伞下。

  司予对宋小棠的心理实在摸得太透,联想起之前提起上学时他那有些奇怪的反应,尽管心底里觉得不大可能,秦夺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以前上学的时候,有人欺负过你么?”

  司予先是“嗯?”了一声,随后很快就想明白了什么,忍俊不禁道:“啊,有过啊。”

  秦夺脚步一顿。

  虽然似乎依旧有些离谱,但相比起没读过书,曾被霸凌过要容易接受得多。毕竟司予长得太过挑眼,心思又深得堪比马里亚纳海沟,也不是完全没有被霸凌过的可能性。

  他皱了皱眉,正想再问点什么,就听身旁的人轻悠悠道:“不但被人欺负过,那个人还怀疑我是变态杀人犯呢。”

  秦夺听到这儿,一时间甚至罕见地没做好表情管理:“……”

  他究竟要吃多少堑,才能不再着这个姓司的王八蛋的道?

  司予抬眼揶揄地看向他,就听他眯起眼睛“啧”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回敬道:“是啊,这人不但怀疑你是变态杀人犯,还在你毁了他一身衣服的情况下请你吃了饭,帮你善了后,又派专车送你回了家。

  “真是新型霸凌啊,要是宋小棠知道了,估计能当场哭给你看。”

  司予愉快地笑出了声。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宿舍楼下,雨水汇聚成束,静脉似的顺着爬山虎的叶子往下淌。

  秦夺收了伞,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偏过头,神色微妙地看了他一眼。

  司予挑起一点眉,递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接着就见对方略倾下/身,俯到了自己耳侧。

  温热的气息扑在脖颈上,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男人的声音又低又沉,似乎还有些微的笑意:“对了,之前忘记提醒你了。你嘴角的奶油……

  “没擦干净。”

  司予不曾想到自己天衣无缝的偷吃行径居然会被人发现,猫似的一愣,随后下意识地屈起食指在嘴角蹭了一下,却蹭了一手的空。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衣冠镜,只见他两边的嘴角都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被欺骗的司予抬头看去,难得扳回一局的秦夺早就拎着伞,从容自如地走远了。

  连续下了两天的雨,到了最后这天的清晨,天色终于有了放晴的趋势。

  早上六点半,五个见证者一起坐在高二四班空旷的教室里,窗外天色将明,晨风微凉,偶尔能听到两声鸟鸣。

  今天同样起了个大早,但众人的脸上难得地没有倦容。拿到“女鬼”牌的秦夺不太适合当同学,于是被司予亲切地委派去扮演一天老师。

  教室里间或响起一两句低声的讨论,混在一起嗡嗡的,让人听不真切,却能有效地缓解紧张。

  张智行担心大家的努力会落空,忍不住伸长脖子问了一句:“大佬,她不会不来吧?”

  “她会来的。”司予看向门外的走廊,说,“她对我给过的承诺有所期待,一定会来。”

  窗外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

  教室里的时钟走到六点五十时,宋桑终于来了。

  见到教室里的众人,她的脸上先是闪过了一丝错愕,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坐在第一排的司予笑吟吟地跟她打了个招呼:“早啊,小棠。”

  宋桑停下脚步,紧接着,又听到一旁的江欲燃拍了拍身旁的椅子,热情道:“诶,小棠来了啊,你坐的位置那么靠后,看不清黑板吧?要不要来跟我坐?”

  宋桑眯起眼睛,阴冷潮湿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划过,片刻后,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短暂地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江欲燃手心里捏了一把的汗,好在下一秒,便见宋桑收起了那诡谲的笑容,像是觉得好玩似的,点了点头说:“好啊,谢谢你。”

  见宋桑当真收好东西坐到了江欲燃身边,两人似乎还相处得挺和谐,张智行又戳了戳司予,悄声问:“大佬,现在这是个什么情况啊?”

  司予:“和我们一样,她也在扮演一个普通同学。”

  “……啊?”

  “准确地来说,她在扮演的,是假如宋小棠从未遭受过霸凌,会有的模样。”

  张智行有些意外:“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司予顿了顿,说:“……因为今天是宋小棠的生日,我做出了承诺,而她也想要实现宋小棠的心愿。”

  张智行有些似懂非懂。

  他不明白为什么宋桑明明那么深切地恨着宋小棠,甚至恨到将她碎尸万段的地步,却还会愿意配合众人,去帮她实现一个所谓的生日愿望。

  所以说人的感情有时候真的是很复杂的东西。

  但司予没再多说。

  七点整,作为“老师”的秦夺走上讲台,早自习开始。

  不得不说,秦夺穿着风衣站在讲台上的模样,实在是非常的……

  有吸引力。

  刀削似的冷厉线条衬着墨绿的黑板与笔直的戒尺,明明是一副面无表情的禁欲模样,但不知为何,看上去却格外不像个正经老师。

  “不像正经老师”的秦夺被司予的眼神骚扰得几次三番不能集中注意力,反正一直讲课也累人,索性把戒尺往讲桌上一放,每讲半节课的知识点,就留半节课的时间自习做题。

  宋桑像是已经全然入了戏,认真而自然地扮演着宋小棠的角色。而其他人也拿出了超出自己预期的表现,他们便这样普通而又平和地上了一上午的课。

  “秦老师”高中毕业多年,能记得的知识点其实已经不剩太多,讲解也远不如经验丰富的专业高中老师那种高深精准。然而这却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宋小棠同学”听课听得最认真的一次。

  大概是因为这么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可以不用顾忌同学的目光,不懂就问;可以在疲惫的时候在桌子上安心地趴一个课间,而她的“同桌”会在上课前拍醒她;可以在想去卫生间的时候就直接去,不用再担心自己会被锁进卫生间里……

  中午吃饭的时候,其他同学甚至还叫上了她一起。

  众人围坐在食堂的长桌前,朴素的菜品发出让人颇有食欲的香气。他们像普通关系好的同学一样,一边吃午饭,一边讨论着各种各样的八卦趣事,包括一向闲话不多的秦夺在内,每个人都参与了进来。

  司予再次问起了秦夺高中时的那个同桌,秦夺三言两语说完了,便听一旁的江欲燃一脸鸡贼地问道:“你确定她不是暗恋你吗?”

  秦夺淡声道:“我不知道。”

  “靠!肯定是了!”江欲燃一拍大腿,“这里有个人凡尔赛!”

  众人笑着打趣起来,接着又聊起各自的故事。

  钱晓钰有些不好意思地撩了一下头发,小声说:“我高中的时候也暗恋过一个男生,他是我们班班长,也是我同桌,成绩很好,人也很有礼貌。不过……我和他坐了两年同桌,他一直不知道我喜欢他。”

  “后来呢?”江欲燃问,“你有在毕业的时候去表白吗?”

  钱晓钰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我不敢。不过也都过去了,我们都好多年不联系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交新的女朋友。”

  众人遗憾地唏嘘了两声,司予突然含笑看向宋桑,温和地问道:“那你呢,小棠?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男生?”

  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稍稍一怔后,都转头看向了宋桑。那眼神里有紧张,有好奇,有掩饰得很好的同情和闲聊似的平静,却唯独没有等着看笑话的嘲弄和恶意。

  宋桑有一秒的愣神,就像是一个太过入戏的演员,这一刻,竟然连她自己都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或许是司予的语气太温柔,或许是直到此刻,她的今天都过得很开心,她不受控制地开口道:“……有过的。”

  饭桌上一片安静,每个人都认真注视着她,然而谁也没接着往下追问,都在等待着她自己开口说。片刻的沉默后,就听她继续道:“那个男生……也很帅,很优秀,成绩也很好。但……他对我不太好。”

  说这话时,宋桑一直没有抬头。又是几秒的沉默,她突然听见一旁的江欲燃一拍桌子,中气十足道:“真是的,那咱们就不喜欢他了!”

  宋桑错愕地抬起眼。

  一旁的钱晓钰先是一愣,接着很机灵地跟上道:“就是!这个世界上又不缺又帅又优秀的男生!这个桌子上就坐着两个呢!”

  “诶诶,”张智行大言不惭地抗议,“明明是三个好不好!你们不要太打击人了!”

  “好好好,三个三个!”

  “就是就是,好男人那么多,干嘛要在一棵树上吊死!爱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宋桑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移过,看见每一张脸上的神情都是无比的真诚,其上或是洋溢着温暖的笑容,或是忿忿地为她打抱不平,就像他们真的是同一个班上最好的朋友那样。

  午后的光在每一个人身上流转,像一条金色的、融融的缎带。不知过了多久,一片七嘴八舌的劝慰中,她第一次平和地勾起嘴角,点了点头,说:“嗯,那就不喜欢了。”

  下午的时间和上午差不多,他们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讨论问题,到了体育课的时候,众人轮流推着彼此荡秋千。

  操场上阳光澄澈,万里无云,不再有阴沉的天和像是永远也下不完的雨,也不再有顶着一张张腐烂见骨的脸庞的NPC。

  他们高高地在风中荡起,笑声散在操场的每一片土壤和草叶上。

  这是他们进入病毒世界以来,整座校园里最有活气的一天。

  五个见证者陪着一个小怪物一起上课,吃饭,做题,荡秋千……这一天像是转眼就过去了。

  最后一节自习的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宋桑收拾好东西,正想去食堂,却突然听到有人叫她。

  宋桑回过头,见司予站在身后,眉眼弯弯地看着她:“你等一下,我们还有东西要送给你。”

  就像真正的宋小棠一样,她意外中又有些期待地问:“是什么东西呀?”

  便见司予有些神秘地笑道:“我们还有一个同学因为身体不舒服,白天待在宿舍里休息。一会儿她来的时候,会把我们要给你的东西一起带过来的。”

  与此同时,405寝室里。

  李亦澜手里握着之前司予交给纪承、最后又被纪承落在宿舍里的镜子碎片,深深呼出一口气后,将碎片藏入了袖口,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

  她的眼底像是燃着最后一捧冰冷的火,顺着走廊一步一步往外走,要去取一个生日蛋糕,给那个满手鲜血的怪物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