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七、八分钟吧,女人终于念完了她那段经文。她睁开眼,却发现秦夺并没有离开,依旧在那站着。

  她怒目呵斥:“你怎么还没滚!”

  秦夺答得十分坦然:“自然是为了诚心悔过。”

  “那你就继续在这儿悔过吧。”女人转过身,“已经耽误了太久,我该回去了。”

  她说着就要往回走,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了下来。她愤怒地回过头,见秦夺站在那儿,指着他身后两堆坟,面无表情地挑了一下眉:“您真的放心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么?”

  女人成为宿主那么久,第一次见到这么纠缠不休不要命的见证者。她眯起眼睛,阴沉地问道:“你究竟还想干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女士,我只是想完善我们的剧本而已。”秦夺认真地看着她,决定赌一把,“所以请问……您愿意跟我聊聊您的儿子吗?”

  有那么一瞬间,秦夺错觉这片旷野上,似乎是起了一阵无形的风。

  辽远的风拂过满目疮痍的土地,拂过及膝的枯草和不远处大片苍白的芦苇荡,拂过粗壮的大槐树干和树下坟堆前经年的土粒,将一切尘埃扬起。

  黑裙女人的眼睛里,好像又看见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孩,一个神采飞扬,一个安静内向。

  他们一前一后向她跑来,敞开怀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妈妈!”

  多好啊,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虽然丈夫很早就去世了,家里也并不富裕,但她有两个孩子,两个那么好的孩子,这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

  多好啊。

  那两个孩子的身影越跑越近,身形逐渐高大挺拔,面容逐渐褪去稚气,她含辛茹苦地拉扯着他们一点点长大成人……

  可是最终,那两道身影却直直穿过了她,跑向身后没有边际的浓雾里,再也看不到了。

  “……我的儿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秦夺终于听见女人开口,声音像是苍老干瘪的树皮,“……我的儿子已经死了,没什么好聊的。”

  宿者毕竟是被激发了恶意的怪物,哪怕她曾经只是个走投无路的母亲,眼下也依旧充满危险。

  说完这句话,她抬头看着秦夺,咧开嘴角,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恨意:“但没关系,我会让他们全都给我儿子陪葬……”

  她说着顿了顿,又自言自语似的喃喃了一遍:“我会让你们,全都给我儿子陪葬。”

  -

  司予站在光线微弱的三楼走廊里,瞳孔里映着一星跳动的蜡烛火光。他的肤色在那聊胜于无的火光映衬下,白得近乎透明,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他垂着眼站在那儿,看上去似乎有那么一点难过。

  和病毒世界里的其他NPC不同,宿者虽然已经被SOS病毒怪物化,但他们本质上依然是人,拥有人类的智力和反应能力。因此下去挖坟的人拖延的时间可能不能太长,否则的话容易露出破绽。而一旦露出破绽,可能就前功尽弃了。

  因此昨晚他和秦夺已经约好,秦夺最多只能帮他争取二十分钟的时间。他必须尽可能地在二十分钟内搜集关键线索,而二十分钟一到,他就得立刻离开三楼。

  可眼下他明明已经找齐了所有关键线索,整个世界的故事线已经在他脑子里条分缕析,他却依旧没有离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眼下离女人下的时间早已过去了不止二十分钟了,应该快了,司予有些无聊地想,黑裙女人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不过要是在楼下拼命给他争取时间的秦夺知道他这么盼着黑裙女人回来,脸估计会绿得能和剧院楼下的槐树叶子相提并论。

  又在原地不太耐烦地等了一会儿,司予终于听到了黑裙女人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

  来了。

  黑裙女人显然没料到三楼居然有人,看到司予的刹那,她先是一愣,紧接着什么都明白了过来——

  从昨天的试探到今天的再三纠缠、拖延时间,全都是调虎离山之计……

  她让这两个该死的见证者给耍了!

  无边的恶意从心底升起,黑裙女人怒不可遏地冲上去,然而司予居然依旧很平静地站在原地。

  他看向她的眼神中似乎带着点悲悯,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嘴唇上,比出了一个手势。

  “嘘。”

  女人莫名地有些怵他,她在司予三步之外停下了脚步,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一旦这个耍小聪明的见证者再想玩任何花样,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冲向前去,拧下他的脑袋。

  接着便听司予温和地开了口,然而这一开口,就是一记重磅炸弹——那两片漂亮的嘴唇一开一合,吐出了一个令她完全不敢相信的名字——

  “你认识他吗?”

  黑裙女人瞳孔一缩,脑子里各种想法全都被刚刚那个从司予口中说出的名字炸得乱成了一团。

  最后只剩下了唯一一个尚且清晰的念头:面前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会知道“他”?!

  见她一脸错愕交杂惊恐地站在原地,司予弯起眼,优雅地笑了笑。

  “看来是认识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突然从袖口抽出那把窄刀,在手腕上割了一道极浅的口子,霎时间,血液腥甜的味道在狭窄的楼道间蔓延开来,某种熟悉的气息刺激着女人的嗅觉神经。

  “我也认识他,你应该能判断出来,我绝对没有在欺骗你。”他直视着女人微微颤抖的眸子,笑吟吟道:

  “我已经还原出了你的病毒世界的世界线剧情。那么陈桂茶女士,我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

  他说着,未等女人答复,又将目光投向了漆黑一片的楼梯间:“秦先生,你还打算偷听到什么时候呢?”

  秦夺闻言一哂,不紧不慢地从楼梯转角处走了出来。

  他的本意是担心司予来不及离开,会被黑裙女人撞上,因此才特意跟了上来,要是真出什么事也能挽救一下,毕竟两个人对付宿者,总比一个人赢面大。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撞上这一出。

  ……看来姓司的比他想象得更不简单。

  黑裙女人原本该对秦夺的出现感到震惊和愤怒的,然而接二连三的旁生枝节让她已经没心思去顾及这些了。

  秦夺和司予隔着一条昏暗的走廊四目相对,少顷,听到后者温和地开口道:“秦夺,我有话要跟陈女士说,可以请你先下去等我吗?”

  这还是秦夺第一次听到司予叫他的名字。

  那两个字在他口中像是冷玉轻碰,不知道为什么,听上去却比“秦先生”更显得生疏。

  秦夺轻轻眯了下眼,从容不迫地问他:“如果我不打算回避呢?”

  “那我们就只能在这儿耗着了。”司予浅笑着怂了下肩,语气听起来竟不像是玩笑,“毕竟我也没有把握,能一口气杀了你。”

  闻言,秦夺垂眸看向他那双白皙修长的手。

  他还记得那双手拿刀的样子,动作凌厉带风,又快又狠,白皙细长的指节衬着刀口的寒光,有一股说不出的暴力美感。

  然而不知为何,此刻那只手的手腕上挂着一道血线,殷红的血珠还在顺着手臂往下滴。

  他受伤了?

  秦夺脑海里蓦地冒出了这个念头。

  昏暗的光线下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靠近后却发现,那一整段手臂平滑得宛如新生,根本看不见任何伤口。

  秦夺眉头一皱。

  ……那血是从哪里来的?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你手腕上的血是哪来的?”

  “嗯?”司予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毫不在意地看向那道先前划开的、眨眼间已经完全愈合了的伤口,笑了起来,“没想到啊,原来你那么关心我。”

  他一边说,一边悠悠靠近了两步。秦夺被他手腕上的血迹吸引,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异常:“这个啊,是我刚刚不小心……”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曲起手肘,重重向秦夺颈后劈去!

  秦夺刚要反应,然而为时已晚。

  他只来得及草草抬了一下手,就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前,听到司予又轻又懒地答完了下半句话:“不小心沾到的‘红颜料’。”

  -

  不知过了多久,秦夺猛地睁开眼,刚清醒过来的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司予那小王八蛋竟然玩偷袭!

  随后他迅速看清了周围的环境:昏暗的走廊、紧闭的三扇房门,以及房门前徐徐燃烧着的白色蜡烛。

  第二个念头也就紧跟着蹦了出来——

  那王八蛋玩偷袭也就算了,居然把他劈晕后就扔在三楼走廊里不管了?!

  秦夺:“……”

  他捂着额头冷笑了一声,觉得自己之前专门跟上来的那些好心全都喂了狗。

  还是条阴晴不定、也许有潜在反社会人格的狗。

  ……不过其实真要说起来,他和司予的关系确实不算好。一个猜忌提防,一个鬼话连篇,能勉强算得上联手合作了这么一两次,已经算是很好的局面了。

  所以么,司予有事瞒着他,为此不惜把他打晕也不奇怪。

  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放松了警惕。

  他扶着墙站了起来,随意揉了两下还在隐隐作痛的后颈,动作间大腿似乎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伸手摸了两把,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朵草编的向日葵,手工十分粗糙,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来是个什么玩意儿。

  ……是他在槐树旁边那一片芦苇荡里捡到的。

  昨天司予低着头,上下翻飞地编了半天,最后掉落在地上的,就是这个东西。

  秦夺对这个这个丑陋的玩意儿研究了半天,除了手艺不佳,没看出什么别的名堂来。他在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和收回裤兜之间犹豫了半秒,最终选择了后者。

  接着,他看向一片黑洞洞的楼梯间,决定下楼去找某个姓司的王八蛋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