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完这一句话,他稍触即逝地从秦夺身边退开,向后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在灯光下露出了脆弱的喉结。

  秦夺没有答话。

  司予等了几秒,像是突然失去了兴致,语气冷淡地说:“秦先生,每个人都有秘密,我想你也一样。揭别人的底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对一个人产生好奇,可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还有,我竟然不知道,原来在秦先生的认知里,那种连五官都没有的东西,居然能算得上是‘同类’吗?”

  他说完,率先往前迈开了步子,也没管秦夺有没有跟上来:“走吧,搜证去了。”

  大厅门外原本正对着司予来时的那条路,然而眼下路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被雾气覆盖的荒野。

  荒野上的枯草已经有半米高,黄压压地一大片,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岗。天色依旧晦暗,天光透不过低压的云,像龙卷风来临前濒临破碎的平静。

  剧院右侧有一大片灰白色的芦苇荡,司予的身影轻盈地在芦苇荡间穿梭,时隐时现,像一只黑白的鸟。

  秦夺跟在他身后,被飘落的芦苇花扬了一脸。

  “你要去哪?”不知走出了多远,他终于开口问。

  “看到了吗?”司予停下脚步,指着远处一抹孤零零的暗绿色,“那里有一株大槐树。”

  他回过头朝着秦夺笑了笑:“俗话说,‘槐树底下埋死人’,秦先生敢不敢去看一看?”

  那棵树不知道已经长了多少年,像是将方圆十里的养分固在了这一方土下一样,浓密的枝干蔓延出一片苍翠,高逾十米,郁郁葱葱。

  然而很快,他们就找到了这棵树长势如此喜人的原因——

  树下有两座坟堆。

  坟堆前没有立碑,不知道里面躺着的人是男是女,姓甚名谁——甚至连里面躺着的是不是人也不好说。

  司予垂着眼看了面前的两座土堆片刻,问身旁的秦夺:“你怎么看?”

  “消失的那两具尸体。”

  “我同意。”司予蹲下/身去,捻起了坟堆旁的一小撮土,“可这个坟堆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

  “这里是病毒世界,”秦夺垂着眼看他,“死去多年的尸体新鲜地出现在房间,并不足为奇。”

  “有道理。”司予又笑了起来,“不过……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言。”

  “什么?”

  司予:“埋在大槐树下的人,会一直被困在槐树下,不能转世投胎。”

  秦夺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树干上,他知道司予说这个不是为了危言耸听,更不是什么封建迷信。

  因为在病毒世界里,一切因果都有迹可循。

  他沉吟片刻,回道:“我觉得这样有点说不通。”

  司予转过头,瞬间对上了他的脑回路。

  他之前就一直觉得黑裙女人和房间里的两具尸体关系匪浅,司予甚至认为,女人对待两具尸体的态度,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珍视的。可是眼下看来,将尸体埋在槐树下,明显是一种带着“诅咒”意义的行为。

  那么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才会希望自己珍视的人永世不得超生?

  除非这两个人不是黑裙女人埋的。

  但这样也说不通,因为这座剧院的主人明显是那个黑裙女人,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别人想要诅咒这两具尸体,如果她不想,也可以将尸体挖出来埋到其他地方。

  光是杵在原地硬想无法得出结论,秦夺转过身,向着剧院背面走去:“先找找有没有其他线索。”

  拨开层层叠叠的芦苇荡,趟过及膝的枯草丛,往前一直走就是剧院的正后方。秦夺站在楼底,抬起头,看向这栋深红色建筑物的最顶层。

  那一层有一排窗户口,但有窗帘遮着,无法看见任何屋内的场景。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在一捧枯草根下,看见了一堆黑色的灰烬。

  不只是草根处,连枯黄的草叶上也沾着许多黑灰,东一点西一点的,零零落落洒了一片。

  秦夺蹲下/身去,很快,他就在这堆灰烬中找到了一块还没有被彻底烧完的遗留物。

  居然是一片被角。

  他几乎只看了一眼就可以确认,这就是201和206房间里消失的那两床被子的残骸。

  秦夺再次抬起头,这一次,他的目光直接锁定在了正上方的那扇窗户上。

  从灰烬散落的形态来看,它们是被从高空抛下的。也就是说,黑裙女人是在房间里烧毁了那两床被子之后,从窗户把灰烬倒了下来。

  这个病毒世界里几乎没有风,因此不难推测出,黑裙女人房间的窗户,就是正上方这一扇。

  他下意识想跟司予说点什么,一回头,才发现对方根本没跟过来。

  秦夺照着原路返回,发现司予一直蹲在那两座坟堆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片刻后,他伸出手在坟堆前扒拉了一下。

  “你在干嘛?”秦夺走近了,沉着嗓子问。

  “嗯?”司予回过头,笑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走路没声的?吓我一跳。”

  秦夺挑起眉,语气略带嘲讽:“你还会被吓到?”

  “当然会啊,”他神秘地眨了眨眼,“毕竟正打算干坏事呢。”

  “所以你刚才准备做什么?”

  “唔。”司予站起身,轻轻拍掉了手上沾着的土屑,眼神灵动,笑得像只狡黠的猫,“我在想,如果这两具尸体是那个黑裙女人埋在这儿的话,那么……要是我把这两具尸体挖出来,你说会怎么样?”

  秦夺的瞳孔轻轻一动。

  在这一刻,他居然能理解这个疯子现在的想法。

  因为刚刚确认黑裙女人能从房间里看到这儿后,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想对这两堆坟堆做些什么。

  ——只是总不至于挖坟就是了。

  司予一向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说挖坟,就真的动手挖了起来。

  那双指节分明的手在水分稀少的泥土映衬下越发白得晃眼,秦夺一时间莫名有点出神,再回过神来时,听见他抬起头,弯起眼睛对自己邀请道:“要一起挖吗?”

  秦夺清了下嗓子,说:“我盯梢。”

  不知道这三个字戳中了哪个点,司予低下头去,轻声笑了起来。

  他抽风似的笑了一会儿,才又随意地从坟堆上捧起了一把土,这坟挖得明显带着股敷衍劲儿。

  秦夺本想再说点什么,电光石火间,突然生出了一种极度不祥的感觉。

  像是被一双怨毒的眼睛,在暗中死死锁住了。

  那股强烈的被窥视感令他猛地抬起了头——

  顺着不适的来源看过去,秦夺悚然发现,剧院三楼最中间的那个窗户背后的帘子被人拉开了一角,一张肤白唇红的脸出现在窗户玻璃上,因为太过用力,已经被玻璃挤压得好似鲶鱼。

  而“鲶鱼”脸上的那双眼睛,正贴在窗户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司予。”秦夺不动声色地回过头,低低叫了面前还在挖坟的人一句。

  司予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语气平静,嘴角甚至还挂着笑:“她在看我们,是吗?”

  从女人的视线刚一落到他身上时,他就感觉到了。

  那视线阴森森凉飕飕的,让人不太舒服。

  不过无所谓。

  他挖坟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黑裙女人的注意力,如果他挖坟的行为能让女人做出反应,那么他们就能从女人的反应中,得知女人对这两具尸体真正的态度——

  是不愿意让外人打扰到逝者的安息,还是担心有人将尸体搬离槐树。

  除此之外,如果他们“运气够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借此为下一步棋铺路。

  不知想到了什么,司予嘴角勾起的弧度加深了一些,他又一次将白皙的手指轻轻插进了坟头的土里,语气轻松中居然带着一丝兴奋:“你猜,我还要再挖多少下,才能把那个黑裙女人引下来?”

  他这句话音还没落地,窗帘背后的人影突然一闪,消失不见了。

  窗帘重新垂落的一角还在轻轻摇晃着,昭示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秦夺瞳孔一缩,语气也跟着严厉了不少:“司予!

  “别挖了,她下来了。”

  谁也不知道一个NPC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从剧院三楼道大槐树下,需要多久。

  上一秒还气定神闲在那挖坟的司予飞速站起身,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秦夺的手腕,转身就跑。

  他整个人好似一阵风似的,拉着秦夺穿梭在高逾头顶的芦苇丛中。奔跑带动的风中携着芦苇花浅淡的香气,视野中除了大片的灰白和远处只露出一个顶的深红剧院,只有面前的这个人。

  秦夺的眉头倏地轻轻一动,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突然浸入了他的思绪。

  荒凉的旷野、大片的芦苇荡、拉着他手奔跑的少年……

  “跑,快跑!”

  “不想被怪物抓走,就不要回头!”

  芦花云雾般飘扬,身后似乎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张开了深渊巨口,穷追不舍。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互相拉着彼此的手,决定趟过及腰深的河流,跑向远方看不到边际的山岗。

  眼看着最后一个人也要下水,突然,他身后的那只手被人放开了。

  一双孤决而悲哀的眼睛含笑看着他:“你们走吧。这样跑下去,我们三个……一个也活不了。”

  “你们快走吧!过了河就往远处跑,不要回头!”

  “别管我!我一会儿去找你们汇合!”

  “我死不掉!我……我是跟他们一样的怪物!我是比他们更可怕的怪物!他们杀不了我!相信我!跑!”

  少年秦夺眼睁睁看着那个留在岸上的少年转过身,单薄瘦弱的身影向着怪物的触手与獠牙,顷刻间已经跑出很远。他和身旁另一个少年徒劳地想要追上他,却被河里的水草绊倒,双双摔进了水流中。

  少年秦夺脚下一空,眼看就要被湍急的水流带走,九死一生时,一双手抓住了他。

  “小夺,抓紧了。”

  那声音温柔而又坚定,对方一只手拽着岸边的野草,脸上泛着强弩之末的苍灰,却依旧在起伏的河水中死死抓着他,不曾放手。

  快要支撑不住时,少年秦夺竭力抬起头,向着身后他们跑来的那一岸望去。

  先前毅然决然转身的少年已经吸引了怪物的注意力,拼了命地跑远了。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无边的旷野上,那条路的尽头几乎十死无生。

  他回过头,看着还在苦苦支持的、仅剩的同伴,最后苍白地笑了一下,用力一挣,脱开了那只手。

  “活下去,替我妹妹报仇。”

  浑浊汹涌的河流转瞬没过头顶,耳畔似乎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喊声,最后闭眼前,停在他脑海中的,却是一双深黑带笑的眼。

  如烟似雾,像一场遥远而模糊的,一梦经年。

  -

  秦夺脑子里有一根神经突突地疼了起来,混乱不明的记忆中,那些少年闪过的脸庞他却一张也记不住,好像这一切都是一场荒诞的幻觉,一场逼真的噩梦。

  就在这时,远处的枯草丛中,传来了僵硬而沉重的脚步声。

  是那个黑裙女人。

  司予停下了脚步,没再往前跑。

  这一片芦苇足够高,也足够茂密,黑裙女人绝对看不到他们藏身在哪里。但与此相对的,从他们的角度也一样看不到她此刻的模样。

  一片白茫茫的芦花中,只有清晰的脚步声能够作为判断的依据。

  咚、咚、咚。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终停在了大槐树下。

  司予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大约几分钟的寂静后,他听到那个方向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声响。

  “……彼极乐界,无量功德,具足庄严。永无众苦、诸难、恶趣、魔恼之名。亦无四时、寒暑、雨冥之异……”

  那声音沙哑而又低沉,语速极快,像是铁锹刮在生了锈的金属上,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司予凝神听了一会儿,听出那个女人是在诵经。

  《无量寿经》。

  《无量寿经》中描述了一个西方极乐世界,那里气候宜人,景色秀美,没有生老病死,也没有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尽善尽美,极乐无边。到那里的众生,都能超脱八苦轮回。

  女人念得十分虔诚熟练,像是已经重复过无数次。

  然而超度亡魂念的经文一般都是《往生咒》或者《地藏经》,念《无量寿经》的并不多。联想到坟堆后的那棵大槐树,司予脑子里某根弦轻轻一拨,似乎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在司予甚至想躺下去睡一觉的时候,女人终于念完了经文。

  空气里静得一丝声响也没有,那女人念完经文,却依旧没有立刻离去,也不知道究竟干了什么。司予等得好奇而又无聊,一边懒洋洋地打呵欠,一边随手从地上薅了根草,开始上下翻飞地编着什么东西。

  他似乎已经完全无视了身旁的秦夺,一心一意地编着手里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儿的玩意儿。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吧,他手里的东西终于编好了,与此同时,远处的槐树下,女人沉重的脚步声终于也响了起来。

  那声音沉重而又缓慢,但好在确确实实越来越远。

  黑裙女人走了。

  ——除了全员ooc和无法推测出正确的世界线,病毒世界里没有解不开的必死局,毕竟宿者在被SOS病毒感染前,也只是个普通人。

  他们挖坟的行为或许会惹怒黑裙女人,但现在看来,只要他们及时停手逃离现场,或者说只要没有对尸体造成切实的影响,就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

  至少黑裙女人不会执着于抓到并惩罚挖坟的人,她急匆匆地赶下来,似乎更多地还是为了安抚亡灵。

  而经过刚刚这一出试探,司予已经可以确定,他挖坟的行为之所以会触怒黑裙女人,也是因为他们打扰了逝者的安息。

  否则的话,她不至于在司予刚开始动手没多久就下来阻止,也就不用念那段《无量寿经》了。

  司予回过头,正打算跟秦夺交换自己的想法,就发现对方目光深沉,眉心微蹙,正以一种微妙的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

  旷野上的芦花洁白静谧,两人的呼吸声重新在芦苇荡响起,像是一段静谧而纠葛的合奏。

  片刻后,秦夺反握住他的手腕,司予手里刚编好的东西不慎掉进了草丛,随后他听到秦夺轻轻地、一字一句地问道:“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