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集市虽然已经走到了尾声,在集市中晃悠的客人仍旧不算少。

  宇明舟的话在戈荣心中炸响,明明耳边喧嚣,刹那间却只有他的声音。

  以及自己快到不像话的心跳。

  “你……说什么?”

  戈荣下意识想要装没听见,但话出口还是觉得局促,视线不自然地移向远方。

  “我的声音可不小。”宇明舟扯着嘴角笑道:“你是真没听清还是装的,其实挺明显。”

  他没有漏过戈荣不自然的神情,故意凑到戈荣耳边,低声道:“那我再说一遍?”

  他的嗓音稍显低沉,搭配轻飘飘的语气,莫名让人想到高中中午放学后,西校门外的那条小路,厚重又茂密的树冠下,阳光穿透绿海,在并不规整的粗糙石板路上洒下斑驳。

  “客人要三杯洛神花,快去。”戈荣面无表情,切换为工作状态。

  “……”

  暧昧的气氛被打断,宇明舟转身接茶,嘀咕了一句:“行,你等收摊的……”

  戈荣虽然面上毫无波澜,可思绪却有些飞了。

  飞到了那段校门口有明媚阳光味道的高中生活。

  彼时,宇明舟虽然针对他,但也不是只有针对。

  那时候,戈全华一家子的野心早已展露,眼看戈荣快要毕业,专门找了些混混三番五次地去找事儿。

  一个还没毕业的未成年学生,即便拼着自己的意志力抗到现在,就算能赤手空拳对付同年级故意找事儿的刺头,可面对十来个游手好闲的打手,终究是软柿子。

  冬天的仓库很冷,零下十几度的环境中,戈荣只能反复咬破自己麻木的嘴唇保持清醒。要不是他白天违纪没交检查,晚上被宇明舟追着要,估计会悄无声息地死在那个仓库里。

  戈荣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在他手机反复关机的情况下找过来的,当时清醒过来的第一念头是,这人为了检查简直丧心病狂!

  好在受伤并不严重,匆忙养了两天,他立刻返校参加第二轮复习,备战高考。

  可祸不单行。

  在那之后,戈荣虽然加强了警惕,在身边出现可疑人员时立刻报警,并在被拖拽的路上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但还是被甩到漆黑的小房间中等死。

  可能是因为上次的教训,这次他身上的全部电子设备都被搜走。

  夜深到极致其实是很吵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闭房间中,戈荣听到过很多声音。

  有老鼠爬过脚边的窸窣声响,也有令人浑身发寒的吐信声,亦有不知名飞虫在耳边扑腾的嗡嗡声。

  那些冰冷的、坚硬或柔软的表面触碰到戈荣的皮肤,让他崩溃地想要逃离。

  可这次比上次还要难以离开。

  戈荣生生撞烂了屋里散发着腐朽气味的木箱,不用看也知道身侧血肉模糊。

  他捡起锋利的木棍,毫不犹豫地砸烂了屋里所有的东西。

  在被囚禁两天半、神情已经近乎麻木时,铁门终于打开,送饭的混混刚看到屋内情形就是一愣。

  戈荣知道戈全华只是为财,在名正言顺地继承所有遗产前暂时不会对自己下死手,因此料到了会有人来送饭。

  趁这个间隙,他用尽体内剩余的所有力量,挥出一棍将人砸晕后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他沿路上砸了许多车,生怕再次被抓回去时无一人阻拦,活活烂在那个肮脏阴冷腥臭的小房间里。

  好在,这个地方虽然偏僻,终究还是有人在,在打手反应过来刚追上他时,收到举报的警察也到了。

  戈荣最后一口气快要撑不住,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问父母联系方式,他迟钝地在脑中搜索了一番,报出一串号码。

  他咬紧牙关撑了很久,直到熟悉的松香萦绕鼻尖,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戈荣的逃亡生活是从出院那天开始好转的。

  连他自己都很诧异这样的转变。

  那天他抱着复杂的内疚心情出院,觉得自己是个麻烦精,整天给李叔添乱。

  上次因为他而关停的柔道课至今没有恢复,现在又添上一笔巨额的医药费。

  走到医院门口时正是中午,温暖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却觉得浑身冰冷,苦不堪言。

  父母的遗产他不会就这么拱手相让,可继续活着也只会给父母的故友添麻烦,对他关爱有加的李叔不该是这个下场。

  宇明舟……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该用什么去感谢。

  他一步步向外挪,步子很沉,眸底变得绝望又坚定。

  他要杀上戈家,戳破戈全华一家的丑陋嘴脸,最好死在他们家里,这样戈全华这辈子都会名不正言不顺,等到他露出破绽,商业对手自然会结果了他。

  他不是想放弃,他只是觉得他恐怕做不到那些事了。

  再这么下去,会被活活耗死。

  与其被温水煮青蛙,一步步折磨致死,不如死得有价值一些,也不会给李叔再添负担。

  可出乎他预料的是,他刚从商店买了把小刀出来,就迎面被两个黑衣西装男拦住了。

  “?”

  他下意识想要避开,却见到一位世家家族的长辈。

  他一脸义愤填膺,上下打量戈荣,神情中写满了愤怒心疼,痛骂戈全华。

  “那个白眼狼真是不要脸!居然敢这么对你!别以为这世道是恶人的!走,我们给你主持公道!”

  “?”

  戈荣一愣。

  他与这位世叔并不熟悉,只是小时候见过几面。

  等他一头雾水地被带到会议厅,才发现里面坐满了人,打眼望去,全是各大世家的长辈,见到他的到来,态度与刚才的老者出奇地一致。

  戈荣落座时很懵,听了一会想明白了。

  他的心放了下来,甚至还有点儿想笑。

  自己出事,是他们联手对戈家施压的好契机。这段时间戈全华太跳,动了很多财团的蛋糕。

  他/她们不是要为自己出气,也没那么多人小时候抱过他,一切不过是因为利益。

  戈荣暂时收敛踏出院门时的疯狂想法,掩下眼底的沉色,再抬眸时脸上已然满是感动。

  “谢谢叔叔阿姨们帮忙,我之前实在是不敢说……怕连累你们……”

  “什么话,这种事儿简直没人性!你放心说,我们给你做主!”

  “就是,还能让老朋友的后代被欺负了?”

  “尽管说!”

  ……

  那是戈荣第一次借刀杀人,并在短短半个月内熟练这门技巧。

  戈全华的新项目被重创,对戈荣的动作也收敛了不少。

  ——至少那些阴招都会在暗中进行,不会再搞些光天化日绑架的事。

  戈荣的生活着实平静了几个月,顺利高中毕业渡过高考。

  他当然猜得到这一切都是谁做的。

  如果没有人在其中周旋,不会有这么多财团愿意出面。那些都是老狐狸,有风险的事情往往不会在短时间内做决定,他/她们更愿意让别人当出头鸟。

  可那次不同。

  戈荣知道是宇明舟。

  而在那之后,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宇氏内部也“恰巧”发生了巨大变动。

  被所有人认定为宇氏接班人的宇明舟被踢出总部,刚上大学的他本该跟随父亲在核心交易中厮杀,可实际却被扔到基层历练,一呆就是两年。

  就算是外行人也开始猜测,这位贵少爷是不是犯了大错,不得不从头来过。

  戈荣看得明白。

  也是在看明白这一点后,从小到大那点掩藏在心底的情愫也被他彻底封锁,两人复杂的关系被他剥离得只剩表面的针锋相对。

  他不想再拖累任何人。

  戈荣讨厌亏欠的感觉,这会让他束手束脚,瞻前顾后,无法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放手一搏,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债只有还完,他闭眼的那一刻才能安心。

  他真的很累,累到获得一丁点帮助,都觉得难以偿还。

  果然,聪明如宇明舟,也渐渐察觉到他的疏离和敌意。

  这才对嘛,还完这一笔笔账目,他们俩就应该是陌生人,甚至是敌人。

  别有目的算计,好过让他日夜难眠的援助。

  ……

  隔壁收摊的动静扯回了戈荣的注意力,他盯着彩灯逐一熄灭的集市,波动的心平静下来。

  他不是不想回应。

  而是没资格回应。

  宇明舟收拾好摊位,将茶桶摞在一起堆在摊位车上,跟戈荣一起推到不远处的库房内。

  戈荣还了工具,跟武梦妍打了招呼,刚从屏幕里抬起头来,就望进一双深邃的眸子。

  “现在可没客人了。”宇明舟抱起胳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需要一个不搪塞不装傻的回答。”

  戈荣深深看了他一眼,“非要给吗?”

  “是。”宇明舟距离他很近,近到每说一句话,都有雾气喷在戈荣耳尖上:“你要是没组织好语言,我给你时间,到家前怎么样?”

  戈荣沉默片刻,颔首,转身。

  两人乘坐末班公交车,又步行了半小时才到别墅前。

  戈荣的步伐沉重而缓慢。

  他本以为有些感觉会随着时间而变淡,可再度站在这个人身边,窒息再次如海潮般将他吞没。

  他其实很希望今晚的时间再过得慢一点,回家这段路也可以再长一点。

  可时间还是一分一秒地跳到了零点。

  他也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别墅前。

  宇明舟还有未来。

  而他没有退路。

  他可以赌上自己的所有,却不能再连累宇明舟一丝一毫。

  戈荣停下了脚步,眼底的情绪似陷入深潭,不再有波动。

  “抱歉,还是做朋友吧。”戈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友好:“我无法接受你的感情,这会成为我前进的枷锁。”

  宇明舟,你该有更广阔的的未来。

  这片烂到让人恶心的泥潭,他不该再拉任何人下来。

  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