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202章 匆匆

  高钟轰鸣三声,早朝退散。

  宁太后从佛前起了身,问道:“圣上又去省佛堂了?”

  俞恩道:“是,每日早朝后便去,从不间断。”

  宁太后冷笑一声,“他倒是比我还勤。”

  俞恩揣度着她的心思,道:“太后可是觉得这样不妥?”

  宁太后道:“且让他去,只怕不用等我开口,就该有看不完的折子上来谏言了。对了,昨日是不是说,那喻至忠已经让刑部押到牢中了?”

  俞恩道:“是,听闻这两日就要开始受审了。”

  宁太后道:“岭南军中,不知有多少人想上来。阿瑜的话不无道理,可我现在没有可用的人了。岭南太远了,倒不如就近看着宫里。你听到外面的那些哀怨了吗?他宁澹益还是不懂大楚,妄图用一个政改来富国,也只有做做梦才行。他能想的到,前人就想不到吗?大楚又何至于一直是现在的模样?你且等着看,这好戏还在后头。”

  俞恩问:“那喻至忠……咱们要插手吗?”

  宁太后摇头,“不用理会,该是什么,自然就是什么,凭白蹚这趟水不值得。只不过……”

  俞恩问道:“不过什么?”

  宁太后敛着眉,“微儿闭锁宅门不出,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俞恩道:“姑娘好像是说,是周将军在岭南的亲信给的密信。”

  “岭南的亲信。”宁太后沉思着,半许之后说道,“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那日我与阿绩说这事的时候,他是不是说已经有人对他提过了?”

  俞恩回想一下,道:“圣上好像是说,段啸之?这人从前是不是……”

  宁太后道:“是个跟着潇儿的谏官,好似还是大哥推上来的。”

  俞恩觉怪,“那他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宁太后道:“灯下黑,从前竟一直未留意过。这个人没那么容易,先去查查。”

  段秋权拐过前面的街角,在路经梁渊侯府时驻足片刻。

  门梁下的匾额早已卸了,朱红的大门贴着封条,边角缝隙里满是浮尘,恢弘的气势虽还在,但掩饰不住物是人非的沧桑。

  他看了一会儿,重新再往前走,至云霓堂门前时,他以余光左右一看,才跨进槛去说道:“掌柜,给我两身成衣。”

  谢昕淡淡道:“前堂没有成衣,客官若是想要,不如来后堂一看。”

  段秋权点头,跟着他往后面走去,入了一间无窗的屋子才说:“喻至忠已经押入牢中,不日就要开审,主上,我们还要做什么吗?”

  谢昕道:“做到这里就够了,杀他反而脏我的手。”

  他想了想,吩咐道:“新政不是闹得沸沸扬扬吗?你就站到宁澄荆那边去,支持他继续往下做。”

  段秋权沉默着想了想,说道:“其实新政这么一推行,国库确实丰盈了些。”

  谢昕道:“你只看着那点钱做什么?眼光放长远些,这新政从颁布的那一日起,不论是民间还是权贵,人人都是怨声载道。这其中是有人受利,可那只是少数。啸之,有些规矩不能随便打破,当年义父推行政改都是如此之难,又何况今上只是半途接手,没有半点倚仗,用的这个宁澄荆还只是个新人。这项政令不是不对,而是不合时机。但现在既然有这么一把东风,我们借着用一用倒是正好。”

  段秋权暗暗记住,“我明白了。”

  谢昕目送他离去,掐着往后的时间略作推算,喃喃自语道:“快了。”

  夏日的风轻快地逝去,一如匆匆游走于指缝间的无声时光,当入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时,孜州琼光覆境,白毛苍苍一铺千里。

  帐子里生了火盆,赵瑾伏在案上小憩,韩遥掀了帘子进来刚要喊,又生生地止住。

  这是赵瑾来孜州的第四个月,八相图阵推演出来后,她便将梁州诸事交托了封远山,在与秦惜珩话别后踏上了路。

  韩遥看着睡得正熟的赵瑾,又低头瞧了一眼手中的信,不知道该不该将人叫醒。

  “侯爷,”他犹豫半晌,还是走过去喊道:“侯爷,醒醒。”

  赵瑾睁了眼,含糊之间看清是韩遥,打着哈欠问道:“怎么了?”

  韩遥把手上的东西递去,“是公主的信。”

  赵瑾的瞌睡顿时全醒了,她接了信,轻轻咳嗽两下,道:“行了,你出去忙吧。”

  韩遥便走了,但离开前他忍不住偷偷回头来看,就见自家主子一手拿着只纸鹤,一手拿着信纸,正看着字迹淡淡笑着,眼眸甜的像蜜罐。

  他忽地一个哆嗦,赶紧回头出去了。

  赵瑾看完了信,顺手打开一旁的匣子。

  里面分了两格,一边是排布整齐的信,一边是数不清的纸鹤。

  赵瑾把信完整地叠好放进去,找了张空白的纸来回信,提笔写道:“阿珩卿卿,见字如晤。芳信远临,还同面叙。孜州新覆初雪,微冷,昨夜子时而眠,孤枕甚寒,想你入梦。闻听梁州安好,我心之安。天寒,有无加衣?军费尚不缺,勿操劳。孜州万事顺遂,每日以练兵为主,敌未至。八相图阵渐有成效,只待与敌一会,大捷即可回梁。我会保重,勿挂心。”

  她写到这里,看了看匣子里四个月来收到的信与鹤,鼻息忍不住一重,眼尾轻红。

  外面有练兵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赵瑾的愣神,她拿起一旁的匕首割了几缕发丝以红线缠好放置一旁,又写道:“遥以青丝寄相思,望珍重。谨付寸心,希垂尺素。瑾上。”

  信漆好之后,她伸个懒腰起身,走出帐子时招手一喊:“韩遥!”

  韩遥不需要问就从她手中接过了信,赵瑾又问:“蔚熙到了没有?”

  “还没吧。”他刚说完,赵瑾就眼尖地看到个骑马的身影往营地这边来。

  “说谁谁就到。”她眯着眼确认了人影,正要过去,就见程新忌抢先一步先去将人迎了下来。

  “这人。”赵瑾笑了笑,转身看到韩遥也看热闹似的不动,便催道:“别傻愣着了,快去送信。”

  “哦。”韩遥一步三回头,终是因隔得远了听不到他们说话,才老老实实地上马离开。

  范蔚熙一落地,程新忌就扶了他一把,皱眉道:“骑马怎么也不多穿一点?”

  “还好,不觉得冷。”范蔚熙甚至解了氅衣搭在手臂上,程新忌赶紧又给他套上,“不行,这边比元中冷,你穿上。”

  “我不冷。”范蔚熙耐着性子道。

  程新忌道:“但我看着你就觉得冷。”

  赵瑾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二人过来,打趣道:“啧,我不该来的。”

  范蔚熙装作没听到,直接就进了帐。赵瑾跟在后面,问道:“你信上说,中州有几地出了民闹?”

  “嗯。”范蔚熙自己倒了盏茶,捧在手中却没有喝,只是来回地搓动。

  赵瑾猜问:“是跟朝廷的新政有关系?”

  范蔚熙道:“有点关系,我从那边的商客口中听说了点内容。新政中有一条,若百姓家中米面不足,可问官府以借贷的方式买粮。问官府借贷,总比问乡宦们借贷的利钱要少。”

  程新忌道:“这不是挺好的吗?我小的时候吃不上饭,我大哥只能去问那些乡宦们借粮,最后没有钱去还,只能去做白白的苦力来交换。再后来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才带着我去投了军。”

  范蔚熙道:“这条政令的初衷是好的,但要命的是,这一条政令的实施与官员们的考绩挂了钩。”

  程新忌看他神色凝重,一时没懂,“什么意思啊?”

  赵瑾道:“就是说,如果某一地的官衙里借贷给百姓的粮食越多,这一地官员的考绩就越高。”

  “这……”程新忌大为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做?”

  范蔚熙道:“因为新政在开始的时候难以推行,此举是为了让州郡的官员配合朝廷实施政改。”

  赵瑾道:“所以现在,地方官们为了自己的考绩,不论百姓家中是否有存粮,都逼着他们来官衙里借贷?”

  范蔚熙点头,“没错。家里分明有粮,却还要花钱去官衙里买粮,是以民间多处地方闹得沸沸扬扬。”

  赵瑾道:“这条政令只怕将乡宦们也得罪了。从前他们还能靠外借米面来谋一点利,这新政一来,便是将他们的这条路给截断了。”

  范蔚熙道:“不止,政改里面还有好几条内容,那损的是士族权贵们的利益。”

  赵瑾咂咂舌,“这可真是……里里外外都得罪了个透。但我听说这借贷粮食的策略最初是在桑州实施过好几年的,那时候怎么没有听说有民怨?”

  范蔚熙啜了一口茶,道:“若只是放置于州郡以下,知府官员都为人清廉,那确实是为民之策。可放眼整个大楚,谁能保证官员们都是清廉的?更何况还将借贷粮食的数目和考绩连在一起,那些心术不正之人,不就逼着百姓们来提高借贷数目吗?”

  赵瑾问:“这初定政改的人,是宁澄荆吧?”

  范蔚熙嗯声,叹气道:“急于求成,国库是多了收入,可太盲目了。揠苗助长,反受其害。”

  程新忌一听到“国库多了收入”,整个人都紧了起来,问道:“朝廷不会要对剑西和朔方动兵吧?甘州才应对完希德格和鞑合,还有孜州这边,守备军的阵型才练了个七七八八。”

  范蔚熙看向赵瑾,“之前你说,今上是个重大局的人?”

  赵瑾自嘲地笑笑:“之前是,却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再说了,像我这样的反臣,外面的人只怕谁都盼着我早些死。”

  “那可不一定。”范蔚熙笑道,“你知道外面现在怎么说你吗?”

  赵瑾问:“怎么说?”

  范蔚熙道:“他们说,剑西像是一只涅火重生的凰。怀玉,你给剑西引了商路,还扩了田地,帮好些百姓找到了出路。他们现在信你是天命。”

  赵瑾继续自嘲,“天命,天生吃苦的命是吗?”

  程新忌不禁捧腹大笑,“赵侯,可真有你的。”

  “正经些。”范蔚熙在她手臂上一拍,“别胡搅蛮缠。”

  “好好好。”赵瑾含糊其辞。

  范蔚熙瞥了一眼程新忌,道:“有什么吃的没有?”

  程新忌道:“有有,我给你去拿。”

  范蔚熙支走了他,这才能与赵瑾把话说明,“这一步既然走了,就不能回头了,你要摘那个位置,之后呢?”

  赵瑾还是那漫不经心的模样道:“送给阿珩当聘礼。成婚时太穷了,我可什么都没给。”

  范蔚熙道:“叫你正经点。”

  赵瑾正了色,说道:“我真就是这么想的。倘若我是个男人,那么自然是不会放手那个位置,可我不是啊。这天下分分合合朝朝更迭,若是能少一些,就尽量少一些吧。阿珩至关重要,她是维系我与朝廷的最后一根线,也只有她在,我还能存得这么一丝理性。”

  范蔚熙道:“但在世人眼中,公主已经和亲鞑合了。”

  赵瑾道:“所以等了却了苍狼部和乌蒙嘉,我要将阿珩公之于众,等到那个时候,即便鞑合有所怨言,我也能全力对抗。”

  她抬起眼,冲范蔚熙爽朗笑道:“为了她,我可什么也不怕。”

  范蔚熙失笑,“你可真是……”

  “痴是吧?”赵瑾厚着脸皮道,“我知道,但我就是这么痴。”

  范蔚熙无言地喝着茶,赵瑾看着他,刺探道:“那你呢?”

  “我什么?”范蔚熙一时没反应过来。

  “喏。”赵瑾对着帐外努嘴,“被你支出去找吃的那人。”

  “有什么可说的。”范蔚熙避开眼神不想多说。

  赵瑾连珠炮似的说道:“你是怕先生知道,还是你本就没有那个意思?若是怕先生知道,那我可以去替你说情。但你要是没那个意思,就趁早跟人把话说清楚,别巴巴地吊着人不说话。我告诉你,负心人就是这样的。”

  饶是范蔚熙口齿伶俐,也被她堵得没了话说。

  程新忌刚巧这时进来,听了后边没听到前面,问道:“什么负心人?谁是负心人?你们在说谁?”

  范蔚熙被茶水呛得直咳嗽。

  程新忌想也不想就来给他拍打后背顺气,道:“喝茶就喝茶,怎么还能呛着?”

  赵瑾凉凉地加了一把火,说道:“他这不是呛着,他是心虚。”

  范蔚熙闻言咳得更狠了。

  “我说赵侯,少说两句吧。”程新忌看范蔚熙咳得脸耳发红,忍不住埋怨赵瑾一句。

  赵瑾左右嘴角一扬,露出个无辜的笑。

  范蔚熙咳声渐止,程新忌邀功似的把找来的吃食给他,“这是前几日才送来的橘子,这是刚做好的米糕,这是……”

  赵瑾悄悄地出了帐。

  她舒展着手臂动了动,蹲下身捧了一把干净的雪在手中搓成球,又逐一用雪沫装点细节,待到做完这个雪人,她满意地起身,回眸的刹那间忽然心震。

  秦惜珩披着素白的大氅,长身玉立几乎与雪景融为一体,与她遥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