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起方明,领着调兵指令的先行卫便匆匆离开了营帐,赵瑾站在地图前久久地凝视,决定来一记破釜沉舟的快攻猛打。未及午时,靳如便领着梁州守备军来了河州。
惑苏打头在前,赵瑾走在中翼上,沿路可见皆是前一日战后的残骸,她抿紧了唇不说话,倒是一旁的松尔频频看向后方,问道:“阿瑾,后面的战车上装的什么?怎么还用布盖着?四四方方的,是个什么箱子吗?”
赵瑾只是“嗯”了一下,没有过多的解释。松尔猜测这多半是什么要紧的机密,也就不再问了。
昨日一战后,羌和这半侧土地上还有不少残留的车宛兵。这是赵瑾最熟悉的敌人,此次她又专程调了对付车宛极具经验的梁州守备军来,一路行进便一路斩杀残余,将队伍带到了羌和的王庭前。
“怎么回事?”松尔望着王庭,问惑苏道:“怎么这么安静?”
王庭前没有任何守卫,吊门也大开着,好似一座空城。
惑苏下了马,对他道:“王子留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
赵瑾提醒一声:“用毡车开道,带几个人一起去,当心点。”
惑苏照做,就这么领着几人逐渐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等待之际,赵瑾打量了这里一圈,不多时等来了察柯褚几人的回程。
“羌和王被带走了。”察柯褚道,“我们沿路打听了,人是昨天晚上让乌蒙嘉的下属带走的,说是邀请羌和王参加他和格兰丽公主的成婚礼。”
赵瑾已然能够猜出大概的模样,恨声道:“乌蒙嘉这算盘打得好啊,拿捏住了羌和,日后就能随意从这里过道。”
松尔紧张地问:“那我哥哥姐姐现在会有危险吗?”
赵瑾道:“乌蒙嘉会礼待他们,但这仅仅是在他们还有利用的价值之前。”
靳如问:“侯爷的意思是,咱们现在不能贸然出兵?”
“嗯。”赵瑾颔首,“努呼鞑亚和格兰丽都在他的手上,若是逼得急了,乌蒙嘉只怕反而要用他们来威胁我们。”
“那怎么办?”松尔吓得几乎要哭出来。
“你不能跟着我们去。”赵瑾从铁槊营里点了一支小队,吩咐道:“你们留在这里,一定要寸步不离地保护王子,倘若王子有个什么闪失,我唯你们是问。”
小队里的几人整齐道是,惑苏这时从王庭中出来,对赵瑾道:“王庭是空的。”
赵瑾想了想,对他道:“羌和昨日开放了土地让车宛兵过境,城里只怕还藏有他们的余孽,得尽快排查一遍才行。”
惑苏道:“我已经安排下属去做了。现在呢?我们直接去车宛的营阵吗?”
赵瑾道:“得去,但是不是现在。等晚上,入夜之后,先将努呼鞑亚和格兰丽带出来。”
惑苏请求,“让我一起去吧。”
赵瑾问:“你知道车宛的营阵所在吗?”
惑苏道:“只知道在央吉拉错以北,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赵瑾遂看了一眼察柯褚,察柯褚便了然,对她行了个眉指礼,“等着。”
他策马就去,赵瑾收回目光,对身后的守备军道:“先做休整。”
磨莎雪山之下,乌蒙嘉敬完了礼,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人,便招手叫道:“过来说话。”
这人是乌蒙嘉放在格兰丽身边的护卫,他走到乌蒙嘉身前,行了礼说道:“大汗,格兰丽公主还是不愿意进食任何东西。”
乌蒙嘉道:“她哥哥不是来了吗?直接去请羌和国君。”
护卫正要去,乌蒙嘉又道:“等等。”
他远眺着营阵的方向,道:“还是我先去看看。”
格兰丽坐在暖榻上,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某处出神,乌蒙嘉进来时惊动了她,她顿时如一头受惊的猛兽,瞪眼绷直了身,只差这么扑上去撕咬此人。
乌蒙嘉举起两只手,有度地隔着一定距离站着,对她道:“我不过去,行吗?”
格兰丽道:“放我回去。”
乌蒙嘉道:“是你哥哥答应将你嫁给我……”
“你住口!”格兰丽吼着打断他,“是你逼着他这么做!”
“咱们原本就是一族,我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我们这个分裂的国族再次合并起来。格兰丽,我并不觉得我做的不对。”
格兰丽道:“可你已经娶了古纳川的女儿做大妃,我绝不与另外的女人共用一个男人!”
乌蒙嘉道:“你如果想做我的大妃,我可以叫乐娜让给你。”
格兰丽白他一眼,“谁想做你的大妃!我不稀罕!”
乌蒙嘉知道与她讲道理没用,干脆了然道:“你不同意也没用,今晚我就与你成婚。对了,你哥哥也来了,想见见他吗?”
格兰丽眼中的怒然再次袭来,她几乎是尖叫着说道:“你让他来干什么?回去!让他回去!”
乌蒙嘉却是一笑,“他唯一的妹妹成婚,他难道不该来观礼吗?”
格兰丽直接将一个枕头扔了过去,乌蒙嘉侧身避开,啧啧两声,“从前也没发现你的脾气这样大。格兰丽,乖乖听话,腾格里会保佑听话的姑娘。”
“滚出去——”格兰丽歇斯底里地又吼一声,顺手将桌上的碗筷摔得粉碎。
“你最好认清楚现在在哪儿,没有人会一直容忍你的无理取闹。”乌蒙嘉对她的耐性好似已经到了极限,说完之后摔帘就走。
格兰丽气得又砸了好几个碗具,最终只能无力地捂着脸痛哭。天渐渐地沉下,黄昏与夜终于来临,格兰丽被迫换上车宛的新婚红衣,心如死灰地让部族的使女为她装扮。
营帐的帘子一掀一闭,好似又进来了一个人,格兰丽背身坐着,只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小而弱的吟声。她回头一看,就见这里凭空又多了一人,而原本为她梳妆的使女正倒在这人的怀中。
赵瑾将昏迷过去的使女放下,这才去看她,“格兰丽,是我。”
格兰丽的惊讶远远多于喜悦,但惊讶过后,她对赵瑾又是满满的担心,问道:“你怎么来了?”
赵瑾道:“我不能放任羌和不管不顾。”
格兰丽就知道她不会坐视不理,又问道:“你是怎么来的?外面有多少人?还有你这……这身装扮……”
赵瑾为了蒙混进来,特地换了一身车宛使女的衣着。她素日里都是男装着身,从未穿过任何女子的服饰,就这么乍一看去压根认不出她到底是谁。
“别怕。”赵瑾给她戴上最后的羽饰,道:“就这么出去,我会跟在你后面。”
格兰丽见到了她,就什么都不怕了,一个劲地点头之余,又道:“哥哥也来了。”
赵瑾道:“自有其他人去保护努呼鞑亚,我今晚只要将你带出这里就行了。”
格兰丽彻底放了心,又打量她一番,说道:“你着女装好似更合适。我听王庭里的老人说,这世上就有男身女相的人,说的应该就是你吧。”
赵瑾不自然地挠挠鼻子,随口一问:“我若是个姑娘,你还会这么巴巴地喜欢我?”
格兰丽想也不想便说:“你若真是个姑娘,我只会与你做姐妹,怎么可能明明知道却还喜欢你?”
赵瑾听她这么说,下意识便想到了秦惜珩。
天下女子应当都是如此吧。赵瑾静静地想,哪有人会那么痴傻,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一如初心毫无改变?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一日会在什么时候到来,此时相爱炽烈如火,当一切真相都摆在秦惜珩面前时,她会后悔吗?还愿意一如既往吗?
赵瑾不知道,也不敢深想。
格兰丽看她不说话了,喊道:“阿瑾?”
外面这时忽然来了一声,用车宛话说着:“若雅,时候到了,好了没有?”
车宛话与羌和话差别大不,赵瑾一听就懂了这句异族语言,反应过来后简短地用同样的语言对外面说了一声“好了”,便来催格兰丽,“走吧。”
格兰丽有了这面后盾,掀开帘子时便是昂首看前,赵瑾低了头跟在她后面,在余光里确认同行几人的所在方位。
天已经黑了,营阵中央生起了篝火,车宛子民们为着他们的大汗纳娶新妃,端上了美酒牛羊作为祝福,往来络绎不绝。
格兰丽一出来,就成了所有目光的聚集所在,乌蒙嘉站在篝火的另一端,他数次要绕行过来,却都被不合礼制给阻拦了。赵瑾已经锁定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她悄悄扯了扯格兰丽的衣袖,小声道:“听我的指令,叫你跑你就跑。”
“好。”格兰丽也偏过头小声回答,又问:“你呢?”
“不用管我。”赵瑾说完,又回望了一眼身后等在暗处准备接应的几人。
“腾格里保佑大宛!”有个脸上涂了染料的巫师摇晃着手中的铃铛,绕着篝火一圈又一圈地跳行着起舞。
赵瑾知道这是车宛在举行盛大的典礼之前必不可缺的祭祀仪式,她的手慢慢地从领口探入宽大的棉袍中,握紧了藏于袍内的长刀。
人们的目光渐渐从格兰丽这边转移到篝火处的巫师身上,赵瑾再次拉住了格兰丽的手臂,猛然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推,高声道:“跑!”
数道刀戈声在此时同时一起,赵瑾握住刀柄,从棉袍中拔出刀来,脚下迅速后撤。
“有桩子——”
“抓住他们!”
异动骤发,四面八方的叫喊声混杂在了一起,不待乌蒙嘉下令,驻守在外围的车宛兵便扬起了弯刀朝着赵瑾几人而来。
梁州守备军就停在央吉拉错北岸,赵瑾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冷烟花,用力地将引线扯断。只听一阵尖锐的刺耳声直冲夜空,瞬息间便炸成了一株全盛绽放的大红花朵。
璀璨的光芒照亮了下界,乌蒙嘉用车宛话大声道:“杀了他们!”
西北冬日的夜冷得刺骨,赵瑾连躲几道弯刀,抽空在手上戴好了护套,横刀格挡下身后穷追不舍的又一轮攻击。
“侯爷!”卲广一个斜铲而来,毫不留情地抽出匕首对着这些车宛兵的脚踝割去,临助赵瑾解了这个围。
“快走。”赵瑾话音未落,骤闻风声里的异况,赶紧拉着卲广就地一滚,迅速离开了刚才所站的地方。
箭雨纷至而来,卲广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副盾甲,护着赵瑾赶紧避退,赵瑾抽空问道:“努呼鞑亚呢?”
卲广道:“找着了,但现在不知是哪几个兄弟看着。”
车宛营阵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平原之地,四周没有任何地方能够躲避。箭阵来得密,车宛的弓箭手更是追随着他们往前逼近。
乌蒙嘉上马奔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应车宛骑兵。
“阿瑾!”格兰丽在这时大声叫道,“别管我们了,你赶紧走吧!”
乌蒙嘉借着月光看到了格兰丽,也在马背上一眼寻着了努呼鞑亚。他摸了摸拇指上的扳指,很不高兴地对努呼鞑亚说道:“难怪你愿意来,原来是留了线索给赵瑾。努呼鞑亚,你还真是死性不改。”
努呼鞑亚立即推脱,“不是我!我没有叫他们来!”
乌蒙嘉道:“看着腾格里的意思,我给过你机会了。但你这样不知悔改,还不承认做过的事,那我只好先违背腾格里的意愿,再去祭祀请罪了。”
他说完,两指并齐着指了指努呼鞑亚,所有的箭便在此时整齐地朝那个方向射了过去。
赵瑾大声喊:“戒备!”
护在努呼鞑亚左右的梁州士卒赶紧带着他躲避,可这箭阵来得太密了,他们几乎是避无可避。赵瑾扑身就要去解围,却被卲广用力地拉住,“侯爷,不行。”
“哥哥——”格兰丽眼睁睁地看着努呼鞑亚连一句挣扎都没有就死在了乱箭之下,大恸之余指着乌蒙嘉道:“乌蒙嘉!你给我听着!我格兰丽对着腾格里起誓,此生若不杀你为哥哥报仇,我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话音方落,适才还晴朗的夜空忽然剧烈地闪动一下,继而不到眨眼的工夫里,一道惊天大雷接踵而来。
车宛兵们忽然乱作一团不敢再动,纷纷呼喊着乌蒙嘉。
“腾格里!腾格里现世了!”脸涂染料的巫师突然大声一喊,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龟甲,指着格兰丽道:“是她,她是个妖女!腾格里在卦象上告诉我了,大汗,不能留她!”
天边再次传来轰轰雷鸣,这一次的震动之大,直接让整个大地都跟着颤抖。
乌蒙嘉想到自己许过的誓言,这一刻也汗流浃背,迅速地吩咐自己的弓箭手,“杀了她!”
然而车宛兵们恐惧着天神,个个几乎是脚瘫手麻,只觉得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剧烈。
火光远远地从后方而来,铁槊营的马蹄震击着地面,奔势盖过了天上惊雷。
援兵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