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39章 截杀

  宁远边营外,一匹快马驰骋如飞。

  “什么人!”营前的看守军得了瞭望台上斥候的提醒,远远便喊。

  来人高高举起手中信件模样的东西,等到离得近了才喊:“扶阳驿站的军报!速让我见钱帅!”

  钱一闻看完信上内容,拿出了之前留着的信件,两相对比着一细看,落款的印记正是一模一样。

  帐外这时有人请示:“钱帅。”

  钱一闻赶紧将信件收好,道:“进来说话。”

  来人名叫解同合,是前不久调来宁远大营中做参事的,他也不拐弯,直接就道:“方才那封要紧的军报,是宁相的信吧?”

  钱一闻嗯声,解同合又道:“臣对镇北王的事情略有耳闻,此番觉得是个机会。”

  “我写一份奏折呈给圣上,请圣上定夺就好。”钱一闻话才说完,解同合就摇头,“不妥。”

  钱一闻问:“那依解参事看,要如何才行?”

  解同合道:“恕臣直言,钱帅你手中虽然有江不倦那些私相授受的信件,可到底不能将程新禾彻底拉下水,所以依臣看,钱帅可以与镇北王面议一次。你主动示好博取他的信任,假以时日就能从他那里拿到他与朝臣往来的实证,这难道不比一封奏折更为有效?”

  钱一闻问:“你让我去一趟朔方?”

  解同合道:“钱帅若是专程去一趟朔方,未免太过招摇,容易引来其他人猜疑遐想,不如在宁远和朔方之间选个地方,约镇北王外谈。”

  他看了一眼挂在帐壁上的朔北地图,道:“钱帅觉得雪莲谷怎么样?”

  钱一闻顺着他的话一想,觉得不是没有道理,“好,我即刻修书一封,派人送往朔方。”

  今年入秋后,格里部一直安静,程新禾得空闲暇,当日就回了钱一闻的邀约。

  雪莲谷介于宁远与朔方的交界处,由西北两侧绵延的山势逼仄而成,是一段天然的屏障,替宁远这东南侧的地域挡住了北下的烈烈寒风。

  十一月匆匆而逝几乎过半,雪莲谷才下了一场雪,整片地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洁色。钱一闻披着厚厚的氅衣,在雪地里架起了一堆火焰,又撑了支架挂上锅子,直接捧了地上干净的雪入锅煮着。

  程新禾老远就看到一缕孤烟从谷中升起,待得近了,他下马来牵行,对钱一闻笑道:“钱帅好兴致。”

  钱一闻颔首,“王爷能来,真是赏脸了。”

  程新禾看到他身边的解同合,问道:“这位是?”

  钱一闻介绍,“营中新来的参事。”

  解同合自报姓名,对程新禾行了个军礼,“见过王爷。”

  程新禾点头算是还礼,接了钱一闻递来的热茶。他抬头看着峡谷两侧挂着皑皑白雪的山壁,直言道:“你专程约在这里,有什么事情要说?”

  钱一闻道:“江骁卫是王爷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当年华将军回京,也幸好有他一路照拂。身为华将军的学生,我替恩师谢过王爷。”

  程新禾道:“钱帅言重了,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钱一闻道:“其实我今日约王爷来这里,是不想引起军中的无端猜疑。王爷也知道,朔北实在是太大了。”

  程新禾道:“钱帅有话不妨直说,程某拿得起放得下,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

  “好,王爷既然这么直爽,那我就直言不讳了。”钱一闻坐直了身平视于他,说道:“江骁卫近来在邑京的动静太大了,就连距离如此之远的宁远都能知晓他的动作。”

  程新禾沉默片刻,道:“此事的确是我管制不当,当年同在幽州时,我可怜他是个孤儿,对他管得不严,以至于让他放纵成现在这样的性子。这是我的不是,我会责令他改的。”

  钱一闻道:“王爷还是早些提醒他为好,不然以他这等张扬的性子,怕是邑京的人提到南衙,便只知他江不倦,而不知指挥使华展节了。”

  程新禾听出他语义中的不满,略作歉意地端起手中的雪水茶敬他一下,“钱帅能这样提出来,程某心中很是宽慰,有些事还是说开了,才不会在心中搁置芥蒂。”

  钱一闻见他对自己放了心,正要按照计划再来说话,拉近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解同合就在这时插了一句:“王爷,你要交代的不止这些吧?”

  程新禾闻言怔然,他看看解同合,又看看钱一闻,满目疑云,“这话……什么意思?”

  宁远主帐外,柯约拿着此次新募的守备军名单来找钱一闻。

  “柯副将来得不巧。”守在主营外的一名士卒说道,“钱帅出去了。”

  “出去了?”柯约一时纳闷,“可……没听说钱帅今日有巡守的安排啊。”

  “不是巡守。”士卒左右看看,捂着嘴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钱帅要在雪莲谷约见王爷。”

  “雪莲谷?”柯约愈发不解,“钱帅要见王爷为何不直接去朔方,却要约在雪莲谷?”

  士卒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钱一闻既然不在,他等也是无用,然而就在转身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郭浩之前嘱意过他的话,当即越想越觉得不对。

  有什么事情是要在冰天雪地里才能说的?

  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是下不做耽误,跨上马背就往承接辎重的隘口大步赶去。

  雪莲谷中倏然阒静一片。

  钱一闻听到解同合的这一问,当即也有些茫然,问道:“解参事,你想说什么?”

  解同合似笑非笑地看着程新禾,“王爷,你当真不懂臣的意思?”

  程新禾正色,“还请解参事明示。”

  解同合一个响指弹下,便有两个身着甲胄的士卒带着个脚步虚浮的年轻人慢慢走来。

  程新禾凝目望去,待看清了年轻人的面容后,他愕然又惊讶,“邦友?”

  林邦友一见着他,就挣脱左右大步跑了来,抱着他的手臂慌慌张张说道:“禾哥,你别造反,我求你你别造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钱一闻心中似是被什么重物负着,一下子震得双目瞠圆。

  “你在胡说什么!”程新禾也是震惊,他赶紧看看钱一闻和解同合,又握住林邦友的手臂,情急之下连声音都稍稍加重了,“你听谁说的?是谁告诉你这话的?啊?”

  林邦友被他这么似吼的声音一惊,愈发吓得口不择言,“那你为什么要江不倦替你笼络朝臣?还大肆收买南衙的禁卫?”

  程新禾骤然脸色惨白,仅这么一句话的瞬间里,他便明白了什么。

  解同合眼疾手快地将林邦友拉至身后,如视仇敌一般看着程新禾,“王爷,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没有。”程新禾硬声道,“我一颗忠心只为圣上,绝没有期怀贰心!”

  “可臣这里还有证据。”解同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个,是你与燕王暗中勾结,意欲围攻邑京的罪证!”

  “胡说八道!”程新禾当下就否认,“我与燕王清清白白,从来没有做过这等暗度陈仓的大逆不道之事!”

  解同合质问他,“今年开年,就在寿宁节的前几天,你是不是还与燕王在茶楼的厢房内一同用过饭?当时好些人都看到了,你还要抵赖不成?”

  程新禾噎言,这事的的确确是真的,可当时他不过是与秦佑闲聊两句而已。

  钱一闻见他突然不语,一时也以为解同合所说为真,下意识地往后移了移身子,对他满是警惕。

  “你们这是颠倒黑白。”程新禾怒而起身,钱一闻唯恐他有所动作,赶紧往后大退一步。

  解同合在此时大声说道:“程新禾心怀不轨,意图与燕王合谋里应外合威逼邑京!来人——”

  一阵刀戟破鞘的刺耳摩擦声横空而出,方才还寥寥几人的雪莲谷顿现数十个身着甲胄的蒙面人。

  钱一闻哪曾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回神后猛然看向解同合,“你要干什么?”

  “我当你心中磊落,是个真心实意的汉子。”程新禾看着这些蒙面人,不耻地睨了钱一闻一眼,他朝雪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手掌先扶上了腰间斜挂的横刀。

  他今日毫无防备地来,只带了不到十个守卫,甚至连惯用的长柄刀都没有带,只携了这么一把轻刃。

  钱一闻慌忙自辩,“我不是!我并不知道……”

  不等他的话说完,这伙蒙面人便齐身而上,程新禾身侧的一名守卫将他往后一推,喊道:“王爷快走!”

  程新禾知道自己定然敌不过他们,并不念战,当下就朝着不远处的马快步跑去。数道弩箭就在这时从后方飞追上来,直直地对准程新禾的后背而去。

  林邦友被这千钧一发的紧迫逼得下意识就喊:“禾哥当心——”

  然而程新禾并没有避开,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钱一闻看清形势,冲着解同合吼道:“他即便有罪,也轮不到你在这里私自处置!解同合,你有几个胆子斩杀朝廷要臣!”

  弩箭从程新禾的背骨上钉了进去,洞穿过了他的身体,箭头沾染着血肉从胸口冒了出来。他的身体就此失重,沉沉地跪在了雪地里。

  “禾哥!”林邦友想要过去,可解同合的人按着他,他压根挣脱不了。

  “王爷!”守卫们要来扶他,但这批杀手训练有素,丝毫不弱于常年征战的边防兵,他们将守卫们阻隔在外,只留程新禾一人跪倒在雪地里大口喘气。

  钱一闻想要去搀一把,解同合在旁淡淡道:“钱帅,程新禾今日若是不死,回头死的那个人就是你。”

  他威逼一般地看着钱一闻,又道:“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一旦你今日踏出去帮他,那么华展节也会背上乱臣贼子的罪名。老将军戎马一生,想来不愿意以这种方式死去。你不是他的学生吗?舍得用这份厚礼回馈恩师?”

  “你——”钱一闻怒不可遏,可他如今已然处于不能后退的绝境里,此时再想从前,才骤然反应过来宁澄焕一直是步步为营,诱导他一点一点地走入这个早已设好的圈套中。

  周遭尽是程新禾的守卫们反抗的杀喊声,白茫茫的雪地逐渐被赤色所染,蔓延着散去尽是殷红,像是一把火烧起了整个雪莲谷。

  钱一闻呆滞地站在雪地里,脑中嗡嗡作响。

  他为一己之私,都做了些什么?来日若是再见华展节,他该拿什么样的脸来面对?又该如何解释今日的一切?

  北来的寒风呼啸着从谷中滚过,乌蒙蒙的天际好似又飘起了雪,钱一闻如至冰窖,浑身再无半点热血。

  “呵。”半跪在雪地里的程新禾忽在此时露出一声似笑的声音,他的手掌虚虚地捂在胸口的伤处上,撑着残存的意识道:“你们以为杀了我就赢了吗?错了,你们错得离谱。天生我程新禾,也能再生李新禾张新禾,朔北的兵不是我的,也永远不可能是你们的。”

  他强忍着说完这些话,胸口的伤势便牵动起来,引得他咳嗽不止,噗地吐出一口发乌的浓血。

  “禾哥!禾哥你怎么样?”林邦友看着这样的他,忍不住哭出了泪来。

  “乌丹饵……你们,这么看得起我……”程新禾看清了雪上的颜色,冷冷地讽笑,“为了杀我,你们还真是苦心孤诣。”

  守卫们不敌杀手,逐一死在了乱臣的贼刀之下,雪莲谷的风尖锐地吹过,在他们的身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沫。程新禾支撑不住,一双跪挺的膝盖慢慢地酸软,他身上使不来劲,歪下身子瘫倒在了这无人问津的冰天雪地里。

  “过年等你。”

  程新忌的那道轻快之声无端地在他脑中想起,算算时日,再有一个半月就能过年了。

  可惜,他等不到了。

  林邦友挣扎出圈,跑来将他轻轻地扶起些许,急道:“禾哥,你撑着点。大姐还在等你,还有小攸,小攸肯定也在盼着你回去。”

  程新禾听到妻儿,将要闭上的双眸乍然颤抖一下,勉强又睁开来看他。

  “禾哥,”林邦友看着他胸口铠甲上已经凝固的血,对他道:“你别死,别死!”

  在意识尚存的这最后瞬息里,程新禾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白雾盘桓在他嘴边,带着那低低的声音散在雪空中。

  “你……什么都别说……”

  林邦友向来不懂这些你争我斗的弯弯绕绕,可程新禾弥留之际的这最后一声,他听懂了。

  身侧有鞋底踩在雪地上吱吱作响的声音,林邦友背对着解同合,听他说道:“林公子,别忘了,你还有个姐姐是东宫侧妃。”

  林邦友呜咽几声,咬牙之后只剩屈从,“我知道。”

  雪莲谷死气成灰,程新禾耷拉着手触在雪地里,已无半分气息。寒潮起,只有风见证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