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05章 真闻

  赵瑾躺在含章院的躺椅上目视天空,顺着风就能听到宫里传来的钟声。

  楚帝承天意自省修德,将宫中的音律全都禁了,但在春闱案公诸天下的那一日起,宫里每日的这个时辰,都会响起三声洪亮的钟鸣。

  这是楚帝为范家冤死的亡灵而鸣。

  秦惜珩寻她而来,道:“范相如今平了冤,范先生就不再是罪臣之子,不必局限在梁州。我听说,父皇已经下旨命范先生来京重建范氏祠堂。我原本打算同你早些回去,现在范先生要来,怕是要等上一段时日了。”

  赵瑾道:“正好,还有好些事情我想等一个结果。”

  秦惜珩问:“永陵的事情?”

  “不止。”赵瑾坐直了身,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问道:“鞑合是不是要来联姻?”

  提到鞑合,秦惜珩就会想到公策迪,她很不高兴道:“我烦死那个鞑合世子了,每次见到我都一直盯着我。要不是因为他是鞑合世子,我一定要把他的眼珠子抠下来。”

  赵瑾拉着她的手,笑道:“谁叫我们阿珩生得那么好看,谁看了能不心动?”

  “你就不会。”秦惜珩瞪着她,“你从前看都不看我一眼。”

  赵瑾道:“那不是正好能说明,我不是因为你的容貌才喜欢你?”

  “又油嘴滑舌。”秦惜珩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反而把她牵得更紧。

  “你这几次进宫,皇后有数落你吗?”赵瑾问。

  “正想跟你说件事。”秦惜珩看了一眼院门的方向,才道:“多半是因为我这几天没与你闹腾,母后便没说我,但她字里行间还是觉得我们太疏远了。我想过了,你来清漪院,不光能堵母后的口,咱们夜里还能在同一处。”

  “好。”赵瑾毫不犹豫就答应。

  秦惜珩问:“今天怎么这么爽快?”

  赵瑾道:“只要是与你在一处,我什么时候不爽快了?”

  秦惜珩笑了笑,问她:“你让五哥去查永陵的事情了?”

  赵瑾道:“这事本来就应该让他知道,与其我费时费力地去查,倒不如全交给他了事。反正燕王殿下路子多,还有钱,查起来多半也很快。”

  秦惜珩看着她,嘴边的笑慢慢地淡了下去。

  赵瑾问:“怎么了?”

  秦惜珩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之前听说的那些旧事。不是都说,先帝当初很看重睿王吗?可是睿王后来死在了狱中。如今父皇这样藏着五哥,多半也是担心过早地将他露于人前会引来暗箭。”

  赵瑾听着这话,不禁也忧心起来,“储君的废立都是大事,此次旧案重翻,等同于圣上要彻底与宁相撕破脸皮,往后京中的局势只会越发地艰难,我很难想象储君的位置要如何移到燕王身上。”

  “其实很容易。”秦惜珩在她的掌心写了一个“反”字,“只要与这个字沾边,不论是否有确切的证据,不死也得脱层皮。”

  “阿珩,你好像生错了身。”赵瑾把手指合上,掌心里还拽着她的指尖,“兴王无心政/权,你自小跟在皇后身边耳濡目染,若真是个皇子,只怕就是太子最大的威胁。”

  秦惜珩凑近了去,在她耳边道:“若我真是皇子,我就为了你去试一试了。”

  赵瑾忍不住轻轻地笑。

  “淮州来信了。”秦惜珩道,“宗政康挑拨离间的本事还不错,方谦现在对柳玄文满是不服,背地里不知与宗政康吐了多少口水。”

  赵瑾问:“柳玄文留着这个养子,莫不是让他当一条狗,日后供幼子差遣?”

  秦惜珩道:“多半就是这样,宗政康看准了这一点,动起手来可真是毫不含糊。柳玄文那边也对方谦有些生怨,但他已经把一半的生意都交给方谦了,现在轻易收不回来,只能面和心不和地继续这么下去。不过这也是多亏了前段时日又派去淮州的监察御史,那边现在老老实实的,柳玄文每天夹着尾巴做人,跟‘官’字沾边的人一律不敢见。”

  赵瑾问:“潘志呢?宗政康不是还拿捏着柳氏的几条水路吗?他总得与潘志打交道吧?”

  秦惜珩道:“当着潘志的面,他自然只是个柳氏生意人的身份。这小子滑着呢,我当时只点了他几句,他倒是学得快,现在左右逢源得很,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好事。”

  赵瑾道:“且行且看吧,至少如今看来不是什么坏事。我让蓝越看紧了,有消息就传信。”

  宁澄荆坐在账房里已经看了一上午的账簿。

  “四爷。”下人在一旁小声地喊他,“午时了,要不先用膳吧。”

  “嗯。”宁澄荆淡淡的一声算是应了答,他放下账簿正要起身,视线忽然瞥到了账上的一个地方,是下又重新将账簿拿了起来。

  “王叔。”他看完账上连续几页的账目记录,喊着候在一旁的账房管事,“这笔账是怎么回事?数额怎么这么大?还有后面这里,这才隔了两日又有一大笔进账?”

  “这是老太爷在时的一笔账。”王管事看完后说道,“老爷之前吩咐了,等四爷看到这里,让小的专程为四爷讲一讲。”

  宁澄荆请他也坐,道:“王叔讲吧。”

  王管事道:“这两笔账,一进一出,其实是老太爷替唐家收拾的烂摊子。当时的工部郎中唐觉五,就是如今唐尚书的叔父,永陵便是由他督视着建成的。”

  宁澄荆听他这么说,问道:“难道这两笔账目与永陵有关系?”

  王管事点着头,说道:“修建永陵的材料,那可是上好的汉白玉,唐郎中看中了那些玉,便让人在修筑的过程中偷偷将汉白玉的中间挖空。”

  他直接伸出自己的一根手指来比给宁澄荆看,“那么多成块成块的汉白玉,外围一圈最后只留了手指这么长的厚度,中间那么大的地方,全是空的。”

  宁澄荆简直是闻所未闻,震惊道:“所以支撑永陵的汉白玉墙,里面全是空的?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连修筑皇陵的东西都敢贪?”

  “谁能知道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熊心豹子胆?”王管事道,“唐郎中将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本来也以为会是天衣无缝。可偏偏在永陵即将建成时,突发了一场大雨。大雨致使山石滑落,永陵地处半山腰,空心的汉白玉墙根本承受不住山石的压砸,就这么塌了一半,还死了不少的工匠。”

  “事发后,唐郎中稳住了永陵的其他人,不许他们将消息走漏出去,又连夜找到了老太爷,将此事一五一十全无保留地说了,求老太爷救他一命,否则整个唐家都要下狱陪葬。老太爷虽然恨他连皇陵的东西都敢贪,却也不得不出手相助,不然失了唐家这么一个助力,往后朝中办事也多有不便。”

  宁澄荆看着账目上那一笔大额的出账银子,猜问:“那这笔钱用在了新购筑建永陵的材料上?”

  “是。”王管事道,“唐郎中把汉白玉挖空之后,转手就全部倒卖了出去。后来永陵坍塌,他一时之间拿不出任何东西来填补,老太爷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全部筹集到,只能先急购了一大批石材来充数。”

  宁澄荆问:“这件事就一直没有被人发现过?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不会发现吧?”

  王管事道:“可能是上天要给唐家一条生路,就在永陵坍塌后不到三日,便出了彗孛天象的事情。老太爷于是颠倒了时间,将永陵坍塌说成是彗孛天象出现后才有的灾祸。永康爷那时候缠绵病榻理不了朝事,便让睿王帮着打理。帝陵坍塌这事太大了,外加又有天象降世,睿王为了大局,便下令将永陵坍塌的事情强压了下去,这才没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宁澄荆又问:“那之后呢?之后也没有人特地去查吗?”

  王管事道:“之后的事情小的就不清楚了。总之这两笔账额就是这么来的,后面的这笔进账,是事后从唐家来的。”

  宁澄荆俨然有种惊魂未定的后怕感,他看着这账上冷冰冰的墨字记载,心底里拔凉一片。

  烂透了。

  大楚这样的一个国,就如当年被挖空了中心的汉白玉,已经被蛀虫啃噬得只剩外表华丽的躯壳,这里看上去歌舞升平一片祥和,却比那肮脏的泥潭还要污秽不堪。

  他心情沉重地合上账册起身,脚下甚至还有些不稳地踉跄几步。

  “四爷当心。”王管事忙扶住他。

  “我没事。”宁澄荆双手撑着桌面站了一会儿,对他微微颔首,“耽误你这么久,你先去用膳吧。”

  “哎哎。”王管事确认他无事,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四爷。”下人又来催问他,“先用膳吧。”

  “不吃了。”宁澄荆没了任何胃口,他淡淡地一语而过,快步便走出了账房。

  鞑合前些日子递了国书商谈联姻之事,再过一段时日就要抵达邑京,宁澄焕正在鸿胪寺与一干人商议着事宜,宁澄荆就在外面等着。

  这一等便到了日落时分,商议事宜的那一间室门终于开了,宁澄荆远远地看着一干人走出来,对着最后面的一人喊道:“大哥。”

  宁澄焕回头一看是他,有些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有些事情我想问问大哥。”宁澄荆目色平平地看着他,“大哥这会儿有空吗?”

  “我晚上又不是不回去,有什么事情不能等我回去了再说?”宁澄焕笑问。

  宁澄荆道:“我等不了了,现在就想知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人群都散去了的缘故,这一刻的鸿胪寺忽然安静非常,连鸟雀的声音都不得闻见。

  宁澄焕敛了敛笑,问他:“什么事?”

  “我想知道当年永陵坍塌后的事情。”宁澄荆声音不大,刚好够让宁澄焕听到,他看着自己的这位大哥,尽量平静道,“大哥应该知道的。”

  “王叔应当都给你讲过了。”宁澄焕道。

  “讲了一半,后面的事情他不知道了。”

  “后面的事情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那两笔大额的账目就行。”

  “不。”宁澄荆坚持,“我想知道。”

  宁澄焕无奈,只得道:“你让我从哪里给你讲?”

  “睿王把永陵坍塌的事情压下去之后。”宁澄荆问,“动静压下去之后,不可能不派人来查吧?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压着了就不管不问。”

  “是要派人来查。”宁澄焕道,“但是永陵不能查,一旦查了,那些被挖的汉白玉就会暴露出来,唐觉五百口莫辩,他死罪难逃。牵一发而动全身,唐家也会遭受连带。”

  宁澄荆问:“父亲做了什么帮他躲过一劫?”

  “永陵坍塌是件大事不假,可若是在这个时候,有另外一件比这更大的事情出现,那么人们的视线就会转移,继而去注意那件更大的事情。”宁澄焕说到这里就停了,他的眼眸里倒映出宁澄荆错愕震惊的面孔,自己则无比淡然。

  “文泽瑞。”宁澄荆的声音在抖,“所以才会有文泽瑞通敌叛国的事情,是不是?”

  “是。”宁澄焕道,“父亲与睿王不是一派,更是多有政见不和之处。若是在姑母的把持下,能有个听话的皇帝,那么宁氏一族就永不会败。”

  再后面发生的事情,便是如今世人所熟知的模样。

  睿王受到波及,最后冤死狱中,与宁据敌对的睿王一系人等也几乎全部被清理出了朝纲。永陵坍塌归咎在了不详的天象上,彼时朝中动乱过大,宁据提议大事化小,不再重提专查,又让工部司尽快修缮塌陷的部分。

  一切正如他所预想的那样,无人再关注区区的一个永陵塌陷真相,这一段险些要让唐家门楣陨落的秘闻就此被压制着永远成为了过往。

  永康二十二年,年幼的建王在权势的争斗中被推上了龙位。秦祯那时什么都不懂,他坐在高位之上,看着下面身着朝服的臣子对他山呼,觉得格外地新鲜。

  他不曾知道有人会从此苟延残喘,隐姓埋名寄居他人篱下,甚至在多年后与之相见时,还能吟吟带笑地喊一声“阿霁”。

  闻君贵家郎,堪不知往昔。

  过往的一切散如烟沙,他的姓氏被遗留在了无人记得的角落,文家子自此再不复存,他更名唤作了范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