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芜寂面上表情不变, 目光死死的盯着君涟漪,似要将他洞穿一般。
君涟漪如芒在背,却不看他, 只祈求的看着逍遥子,再次写道:“弟子自知罪该万死, 不配为寂月仙尊之徒,弟子与寂月仙尊师徒之缘已尽,甘愿被逐出师门,还望掌教真人成全。”
此话一落, 满座惊堂, 纷纷猜测着他们二人之间, 究竟发生了什么。
月芜寂是什么人?
那可是神龙后裔, 天之骄子,不过堪堪二百岁,就进入了化神后期大圆满修士, 成了修真界魁首, 离飞升也仅差一步之遥之人。
试问, 这天下,谁不想做寂月仙尊的弟子?怎么还有人不懂得珍惜,求着被逐出师门的?
众人大为疑惑, 皆用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看着那大殿中央的几人, 独独只有一个立在角落里的雪衣少年, 暗暗握紧了手中拳头。
容玉已是太久没见过君涟漪了, 自从那事过后, 他就一直被逍遥子罚禁闭, 罚了有七日之久, 待好不容易出来后,他来不及做其他,便匆忙去找了君涟漪。
哪知,那云梦山,结界竟是比以往更为牢固,他根本进不去,在外求了好久,也未得到寂月仙尊的半分回应。
他不理解,去问逍遥子,问得十分小心翼翼。
“寂月仙尊是不在云梦山吗?怎的我今日去求见,都无人答应?”
逍遥子一愣,道:“师弟一直都在云梦山,他不答应你,应是有他不答应的理由,许是闭关了吧!若无特别重要之事,你还是莫要去打扰他了,乖乖在药房里炼丹吧!”
他听这话,心下立马一沉,越发不安起来。
软磨硬泡,他才终于磨得逍遥子不耐烦,答应他,帮他去云梦山问问君涟漪的情况。
结果得来的结果是君涟漪闭关了,而月芜寂,竟是要收他人为徒。
他直觉此事不简单,每日去云梦山蹲点,却见得许多寻常人都能进出云梦山,却独独他进不去。
做得如此明显,傻子也能明了这是在搞特意针对了。
奈何,月芜寂避而不见,君涟漪也不出来,问从里面出来的人,他们亦是什么也不知,而外面关于君涟漪和魔尊的流言,却是越传越凶,流言中的另一个主角魔尊,却是销声匿迹得彻底。
一直到今日,他才真正见到君涟漪。
容玉怎么也想不到,这才不过堪堪过了半月,他竟就变得如此狼狈。
咬紧唇,容玉目光紧随着那殿中央之人动而动,掌心越攥越紧。
逍遥子看着他用鲜血写出来的字,转头看向月芜寂,却见月芜寂面上依旧无甚表情,方开口道:“你想脱离师门,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身为神剑阁之人,拜的是芜寂为师,你要脱离师门,也得先得了芜寂的同意,本真人,才能再下定夺。”
话落,他询问地看向月芜寂,“师弟意下如何?”
月芜寂却只死死盯着君涟漪,一个字不言,那藏在袖中的手,攥得死紧,指甲早已刺破掌心,陷入皮肉,鲜血淋淋了也不知。
君涟漪这才不得不将目光放到月芜寂身上,却只看了一眼,又急急收回,咬了咬唇,闭目从地上爬起跪好,再次写道:“望寂月仙尊成全。”
写完,他朝月芜寂的脚边磕了一个头,随即伏地不起。
他在等,等一个审判,尽管他知道,这个希望很是秒茫。
大殿内一瞬间又变得寂静无声起来,静得有血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那滴血就落在了君涟漪脸边的地上,溅起的血花有星星点点打在了君涟漪脸上。
他有些诧异的随着那血落下的轨迹看去,方看清,那竟是从月芜寂紧握的拳中落下来的。
他……受伤了。
这若是放在以前,他定然得心疼坏了。
现在……
君涟漪苦笑一声,居然发现,自己还是会感到心疼。
他觉得讽刺极了,又唾弃极了自己。
默默收回眼,君涟漪咬牙又重复写了一遍,“望寂月仙尊成全。”
终于,月芜寂有了反应。
他微微勾起了唇角,所发出来的笑声,竟是与昨日强迫他时一般无二。
“好,很好,君涟漪,你逼本尊至此,当真是好极了。”
就连话语,都与昨日一般无二。
想到昨日那一场蚀骨噬心般的情/事,君涟漪的身体,情不自禁的微颤起来。
他突然有了一种想要逃离此处的冲动,不去管能不能离开月芜寂身边,也不去管今后会怎样了,只想现在立刻马上,就在月芜寂面前消失。
但是他不能,就像月芜寂昨晚所言,只要自己还是他徒弟,那么哪怕是死,他都能从冥界把他抓回来,以徒弟的名义,继续囚着他。
他……不要这样子。
努力强忍着想要立即逃离的冲动,君涟漪伏在地上,又再一次伸出食指,一笔一划写道:“望寂月仙尊成全。”
终于,一阵清风拂上了他的耳际,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碎在了他身后,那笼罩在他身上的阴影也随之消失不见。
耳边传来逍遥子略显无奈的声音:“师弟,你这是何为?”
那碎在君涟漪身后的,是一张小案桌,正是月芜寂主位前的那一张。
月芜寂轻瞥一眼那碎成渣渣的案桌,未理睬逍遥子的话语,目光又落回君涟漪身上,唇角微微扬起,冷冷开口道:“想脱离我神剑阁,也不是不可以,但按我神剑阁规矩,凡犯有重大过错者,被逐出师门,都得经受三重处罚,生者,可自由离去,死者……”他沉了眸子,一字一顿开口:“将还是我神剑宗的鬼。”
此言一出,就连逍遥子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月芜寂。
神剑宗之前确实有这么一重规律,犯重大过错的弟子,将会被逐出师门,但在逐出之前会有三重处罚:
其一:将毕生所学,全数还以神剑宗。
其二:受戒鞭二百,以儆效尤。
其三:受地狱炼火灼烧之苦,以此来达到在人灵魂深处刻下烙印的目的,其目的为,哪怕那人死后转世重生,也皆不能再入神剑宗为徒。
此前,就是因为那些所被逐出师门的弟子没有一个人能从此酷刑上活下来,太不人性化了,才将其废除的。
现在怎么……
逍遥子甚是不解的看向月芜寂,要说他当真恨极了这个徒弟,当初他逃回来之际,他就应该直接一剑了结了他的,又何须留他到现在?
可要说他不恨,那为何这废除已久的规矩,他又要搬出来给他用?
逍遥子皱紧了眉头,目光在君涟漪和月芜寂之间徘徊着,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了嘴,默默的叹了一口气。
君涟漪因为看过原著,所以很清楚这三重处罚,到底是什么。
他一开始几近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一想到他之前对自己做的种种,却也慢慢接受了下来。
是啊……他就是恨自己至此,想要自己死,却又不想要自己立刻死,他想要的,是看着自己慢慢在他面前被折磨致死。
这一刻,君涟漪反倒是不害怕了,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轻轻勾了唇角,不去听站在月芜寂旁边那弟子对他处罚的宣布,缓缓起了身,看向了月芜寂。
月芜寂的目光一直都紧锁在他身上,没有一刻离开过。
他在等,等君涟漪改变想法,等他来自己身边讨饶。
前世,他虽豁得出去,但最为惧死。
今生,他给他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留着他身边。
他就不相信他会选择去死,而不愿留在自己身边。
至于今后,月芜寂想,他会试着放下仇恨,哪怕君涟漪从未喜欢过他,那又有什么关系?他现在折断了他所有的羽翼,他的容玉也不可能再要这样的他了,他今后只能依靠自己而活。而自己,会尝试着去对他好,会去请求逍遥子为他炼制长生药,他们依旧会白头到老,相守终生。
可他……终究是小瞧了君涟漪。
君涟漪并不怕死,他现在怕的,只有月芜寂。
因此,在那小弟子讲清处罚利弊后,君涟漪毫不犹豫的提指,在地上写道:“弟子甘愿受罚,从此脱离师门。”
月芜寂倏然睁大了眼,一时之间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却听得,逍遥子出了声:
“君涟漪一生所学,皆由你所授,今日废他修为,也得你亲自来动手才行。”
他之前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在君涟漪身上设了法,除修为比他高超之人外,无人能看出,他已是个修为尽失之人。
而现在,却是无需再隐瞒了。
缓缓闭上双眼,他道:“不用了,他的修为本尊早已废除。”
此言一出,大殿之内又是一片哗然。
逍遥子不敢相信的睁大了眼,又踏风而下,来到君涟漪面前,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用灵力探了探。
果真,在他灵泉处,未感觉到一丝灵力流动。
逍遥子这才相信,月芜寂所言非虚。
他朝月芜寂旁边那弟子使了个眼神,那弟子立马示意,忙走了下来。
他来到君涟漪身边,恭恭敬敬的模样好像他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神剑宗大师兄一般。
他朝君涟漪做了个请的姿势,随即道:“大师兄,随我来吧!”
君涟漪从地上爬起,腿因跪得太久的缘故,已是有些麻木,刚站起来,就又是一软,又险些跌倒。
月芜寂见状,脚不自觉的往前挪了一步,手也微微向前伸了伸。
但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那想去扶君涟漪的心思,立马便被他强压了下去。
却不想,人群中有一个人走了出来,扶了他一下。
君涟漪诧异转过头去,看是容玉,心中顿时一喜,无声喊他,“容玉。”
容玉皱紧的眉头又越发紧了几分,微微抬头看他,勉力扯了扯唇,然后对刚刚对于君涟漪差点跌倒而无动于衷的弟子道:“接下来就由我来吧,你且下去。”
那弟子有些犹豫的看了看月芜寂和逍遥子,见逍遥子点了头,才敢对着容玉作了一揖,退了下去。
容玉扶着君涟漪的手在克制不住的收紧,直到二人走出大殿,容玉才迅速从怀中掏出一颗丹药来,塞入君涟漪口中。
君涟漪诧异,却还是乖乖吞了下去。
容玉道:“这丹药会护住你的心脉,待会……”他目中露出不忍来,“忍着点。”
君涟漪鼻头顿觉一酸,点了点头。
月芜寂目送他们出门,咬牙,强迫自己背过了身去。
他在等,等君涟漪受不住了,乖乖来求饶。
君涟漪惯会骗人,他不会……不会宁可死,也不愿留在自己身边的。
容玉把君涟漪扶到刑架边上,方松开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其实是想说,月芜寂并非真的是想要置他于死地,他这个时候若是想反悔,去殿内认个错,还来得及的。
但,看他那一脸决绝的样子,容玉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拍拍他的肩膀,将自己本就不多的灵力全覆在他背上,希望以此,来减轻几分他的疼痛感。
君涟漪失了修为后,并不能感觉到灵力的存在,但容玉这时候还肯站出来帮助自己,他已是感激不尽。
可他口不能言,无法将感激之语说出口,便只能朝他扯出一个笑来,希望他能安心一点。
容玉也勉力一笑,终是退开了去。
有弟子上前来,拉开他的双手与双腿,将他凌空吊起,四肢用锁链捆绑在刑架四角。
有人在身后把鞭子甩在地上的声音啪啪作响,却是还未抽到他身上来。
殿内,月芜寂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君涟漪却是惨淡一笑,无声说道:“不后悔,弟子愿与师尊月芜寂,断却师徒关系。”
话一落,只听得啪的一声,皮开肉绽,后背顿时传来了火辣辣的痛觉。
君涟漪没忍住,皱了眉头,轻呼一声。
好在,他发不出声音来,没人听得到他的痛呼声。
这一鞭子,不但是打在了他身上,同样也抽在了月芜寂和容玉心上。
月芜寂咬紧了牙关,不再言语,哪怕封闭了五感,却也控制不住,心间传来的刺痛感。
他感觉到了窒息,前所未有的窒息。
容玉只看了一眼,便红了眼眶。
君涟漪看到时,努力勾了勾唇角,无声对他说道:“不要看。”
容玉却忍不住,目光放在君涟漪身上,根本挪不开。
“啪啪啪……”
又是几鞭子落在了身上,君涟漪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素日里其实最怕疼了,以前小时候不过是用刀片划了手,都能在妈妈怀里撒半天娇。
那时候,他母亲老笑话他像个女孩子一样,太过娇弱,可他才不管,他就爱和爸爸妈妈撒娇。
后来长大了懂得多了,人就没那么矫情了,但每每受了伤时还是会忍不住,偷偷红了眼眶,却也不让父母知道了。
但他的父母却每一次都会发现,然后好一番心疼,甚至开始抱怨,他不如小时候可爱了,什么都不同他们讲。
可自从穿书后,他好像总是在受伤,总是很疼。
每一次他都告诉自己,自己作为想要给师尊一生的男人,不能太过矫情,不能太过软弱,不能太过怕疼。
结果告诉着告诉着,他不怕疼,不软弱,不矫情就好似成了理所应当了似的。
可理所应当了之后,他就能真的不怕疼了吗?
可为何,那背后火辣辣的痛感,会如此强烈。
缓缓闭上眼,君涟漪任那眼泪顺着眼角而落。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那般疼他,知道自己不在了之后,不知道她会不会哭。
她哭的时候,父亲会不会在她旁边安慰她?
他突然……想回家了。
泪落得越发汹涌,心中一阵抽抽,有什么东西爬上他的肩膀,一股暖流顺着肩膀而下,顷刻间,便将他背后的疼痛缓解了不少。
他睁开了泪眼朦胧的眼,转头朝肩膀看去,就见素日里被他藏在袖子里的小狐,此刻正蹲坐在他肩上。
见他转过头来看向自己,小狐凑近他的脸,将他挂在眼睫上的泪卷入口中。
好苦。
小狐拉耸着耳朵看他,然后用头,蹭蹭他的脸。
君涟漪亦是蹭了蹭它,眼角还挂着泪,却还是笑着朝它张了张嘴,道:“我没事,别担心。”
小狐眸中忧虑,抬眸朝大殿内看去,却仍是没见到那个雪白的身影。
它不是很懂,它的灵力来源,其实一直都是来自于月芜寂的。
之前君涟漪被打的时候,月芜寂没有给它灵力,那便说明,他是真的想教训教训君涟漪。
可是就在刚刚,它突然感觉到了身体里面流窜的灵力,这就说明,月芜寂在提醒它,去保护君涟漪。
可只要他不想打的话,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情,他为何不直接出来制止?而是以现在这种方式来保护他?
他究竟在想什么?
小狐正想着,突然感觉到了君涟漪加重的喘息声。
顿了顿,它转头看向君涟漪,却见他面色煞白,额头冷汗淋淋,就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着。
这是极为痛苦的表现。
小狐不知他这突然是怎么了,心头一颤,急得差点出了人语,好在它及时调整了过来,朝他嘤嘤叫了几声。
君涟漪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但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突然是怎么了。
他明明被打的是背,肚子却莫名的痛了起来。
而且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却能让他难以忍受的痛楚。
他想弓起身子,用手揉揉肚子,但四肢被绑着,他根本做不到,想要痛呼,却也只能发出无声的呻/吟来。
一旁的容玉也看出了不对劲,忙朝那行刑之人喊道:“住手,赶紧住手!”
可没有逍遥子和月芜寂的发话,他哪里敢住手?
那人为难的看了容玉一眼,手中动作不歇,道:“容玉师弟,这才打了五十鞭呢!不能停。”
却不想,这话才刚落,一个雪白的身影就落到了他面前。
那人一惊,那一鞭子想要收回,却是已然来不及了,只听得啪的一声,那一鞭子竟是狠狠地抽在了那雪白衣衫青年的脸上。
顿时皮开肉绽,一条血痕爬上了那张绝美面容,竟无端给那张脸增添了几分动人心魄的昳丽,好似冬日白雪之中盛开的红梅。
有些人,天生长得好看,就连可怖的伤口爬上面颊,都不能损那张脸的半分美貌。
月芜寂就是这样的人,这一鞭子,以他的身手,若是想躲,甚至不需要动动手指就能躲开。
但在他落下,看到那鞭痕爬满君涟漪的后背时,他就突然不想躲了。
他想知道,这痛到底有多强烈,更想知道,他想离开自己身边的决心,到底有多坚决。
然而……
火辣辣的,是真的疼。
他竟当真厌恶自己至此?宁可被活活打死,也不愿留在自己身边?
月芜寂眸底一丝猩红爬上眼白,看向君涟漪的眼中,种种情绪一一闪过。
但最终,他都将其全数压了下去,然后一挥手,将那捆绑住君涟漪手脚的锁链全数斩断。
君涟漪早已被腹间疼痛折腾得整个人都昏沉起来,咋一被放开,脚下立马一软,控制不住的往前跌去。
月芜寂伸手,将他抱了个满怀。
君涟漪感受到熟悉的怀抱,却是心头一惊,还未来得及张口,就听月芜寂道:“你可知错?”
君涟漪一愣,却还是咬牙,张口道:“刑罚还未受完,还请仙尊松手。”
他知道即便自己发不出声音来,只要他月芜寂想,就能知道他在说什么,便没费那个力气去写了。
月芜寂确实明白了他的话语,面色顿时一沉,那握住他手臂的手,也在不自觉的收紧。
他此刻其实比谁都要清楚了,君涟漪是真的宁可死也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了,可是……他不想让他死,亦是不想让他离开自己身边。
正僵持不下时,有一佛子,走到了他面前。
“阿弥陀佛,寂月仙尊,小僧斗胆,想为君施主求个情。”
*
作者有话要说:
月芜寂:君涟漪知错了吗?
容玉:君涟漪已经被挂在墙头三天了,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