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静中, 两人半天都没动作,只有泳池里水波微漾带着些碎光,让整个顶楼显得没那么死寂。

  季央注视着梁焕云, 对方的怒气到了现在依旧是压抑着的。

  他慢吞吞走过去,在梁焕云跟前蹲下来, 双手交叠搭在人家膝头, 微微蹙起眉小声道:“对不起嘛, 你别那么叫我, 多生疏啊,而且我也不是故意要放你鸽子的,是临下班了突然要开会,早点儿确认住也好往下推进呀, 是很重要的项目。”

  梁焕云垂下眼,瞧着季央委屈巴巴的模样,他当然心软,但一味心软只能让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翘掉锻炼。

  他反驳道:“就算不是要开会, 你也能给自己找别的工作拖延时间,你自己说‘固定加班日’的说法不对吗。”

  说到这个季央就有些心虚,他确实是……这个打算。

  对方不提他还以为是慢慢的倦怠了,没想到给他记得清清楚楚的,这是忍不下去了才跟他把话说明白。

  看季央眨了眨眼, 梁焕云就知道自己说的一点没错,“之前跟你说增加条款, 你答应了, 但没打算真的好好锻炼, 就是在糊弄我,是不是。”

  是肯定句。

  季央抿了抿唇, 尽管梁焕云说得淡定,可他清楚对方只是面对他的时候在压抑火气。

  敢这么糊弄大佬,他估计是头一个。

  他低下头,身体稍稍前倾直接趴在了梁焕云的腿上,嗓音低低的,“锻不锻炼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脑力活动不也等同于锻炼了吗。”

  看着还在嘴硬的季央,梁焕云轻轻揉了揉对方留给他的发顶,一如既往的柔软。

  但他的神情沉沉的仿佛笼罩着一层死亡的阴翳。

  他缓了下才开口道:“上次在医院顺带着给你做了些检查,你的身体状况……可以说很糟糕,再这样下去不是没有猝死的风险。

  “风险还很大。

  “季央,你根本就没打算活多长时间是吧,所以才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季央一怔,突然反应了过来,比起接二连三被放鸽子,他有寻死的念头才是梁焕云真正介意的地方。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他不由得哑然。

  大佬对他是认真的,也是真的关心他,对方之前说奔着一辈子去……不是表白时说的好听话这么简单。

  没谈过恋爱的人,一旦喜欢上了某个人,就是动真格的,像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

  他现在感受到了。

  可他真的没办法回应,没人教过他怎么去爱,他也不觉得自己还能去爱人。

  长久的沉默之后,梁焕云一下一下抚着季央的头发,道:“成长在季家那样的环境里,你对世界失望、会厌世,我都不奇怪,要你没心没肺地热情开朗那不现实,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你有很多机会,有很多可能,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你说自己是废墟,废墟怎么了?我们可以一起重建,重建不了就随它去吧,还能另辟新址,远不到放弃的地步。

  “季博平和林欣彤都是过去式,现在你身边还有别人,宋思远、我,包括谭家,看看眼下,我们都会陪着你走下去。

  “为了你自己……就算不是为了你自己,为了身边人考虑,为了不让他们担心你,也要努力着让自己过得更好点儿,对不对?

  “为了你在意的人和在意你的人,照顾好自己。”

  季央的视线虚虚地盯着斜下方的地面,眼睫微微颤抖,心里难受。

  说到底,梁焕云是在担心他。

  他在意的人……他在意谁?他唯一的朋友宋思远,身边这位他不知道该怎么定位的梁大佬,还有谭家那些人,他当然在意,相应的,大家也是在意他的吧。

  不知道他厌世就还好,知道了肯定会担心。

  他的消极态度对关心在意他的人来讲未尝不是一种伤害。

  大家想让他好好活着,可他真的很累很累了,连呼吸都觉得累,能有片刻的放松就已经是奢侈,这样破碎不堪的他还能怎么好好活下去。

  既然不行,那为了暂且安抚住猜到他真实想法的人……

  是不是可以撒一个小小的谎?

  想到这儿他没有拖沓,很快拿定了主意,抬起头直直地望进梁焕云沉沉的眼里,微微笑道:“对不起,是我只顾着自己钻牛角尖,忽略了身边人,只以为……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没顾及到大家的心情。

  “我不喜欢让在意的人失望、难过,以前对林欣彤是,现在一样是。

  “所以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健健康康地活着,就算协议到期我们分开了,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也不会变卦。

  “一定好好活下去。”

  梁焕云定定地注视着季央,分辨着对方的话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糊弄。

  季央的眼在昏暗中依旧澄亮透彻,相当真诚,似乎真的把他刚才说的话听进去了,但他总有些疑影,不过也没关系,只要答应了,表面上的工夫总要做,以后走着再看,反正他不会放手。

  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儿,活着很难,可活着才能拥有无数可能。

  找到失落的幸福的可能。

  这样东西没人不想要,哪怕再嘴硬的人都拒绝不了。

  他抚着季央的脸颊,神情终于舒缓了一些,“我不管你这话是哄人的权宜之计,还是真心实意的,随便你怎么想都行,但你既然答应了,一些事儿就要落到实处,甭想再糊弄我。”

  季央怔了下,明白梁焕云不完全相信他的承诺,不过没关系,还有时间,他会让对方彻底相信的。

  相信分开后天各一方了,他也会好好活下去。

  给人留一份念想吧。

  这是他仅能做的。

  他抬起双手握住梁焕云的手,嗓音轻柔,“我会继续好好吃饭,就算工作忙也不会随便扒两口就算吃过了,还有我们说好的一周两次的游泳,就从今天开始,我保证做到。”

  “言出必行?”

  “言出必行。”

  “行,”梁焕云应着,眼神示意了下泳池,“那就去换衣服吧,我在这儿等你。”

  “好。”

  季央是真的决定了要听话地适当运动一下,他不感兴趣,也觉得没必要,但人嘛,总有在意的人和事,所以哪怕他觉得是做无用功,也一样愿意去做。

  没意义,可值得本身就是意义。

  他撑着梁焕云的膝盖站起身,刚迈出去一步就出师未捷先栽跟头了,腿脚酥酥麻麻好像针扎了一样,让他不由自主地往地上跪去。

  大意了。

  蹲这一会儿简直要命,除了脚发麻,他还头晕。

  就是梁焕云反应够快扶了把,他的右膝盖还是直接磕在了瓷砖上,生疼。

  在被梁焕云捞到怀里坐在对方腿上之后,他缓了口气,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那个……还好还好,好歹有一个膝盖躲过一难。”

  梁焕云看着季央,十秒钟的静止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季央赶忙解释道:“这个我真不是故意的……”

  梁焕云抬手抵在季央的嘴唇上,手动给人静音了,他无奈笑道:“都正儿八经地答应了,你肯定会做,我没怀疑你,就是觉得……莽莽撞撞的央央怎么这么招人疼呢。”

  季央一把扯开梁焕云的手,下意识反驳道:“谁莽撞了?!”

  梁焕云就笑笑不说话。

  季央被人家的一双笑眼给看得不好意思了,瞥开眼看向了泳池,稍微停顿之后他一边起身一边道:“那个……也不影响,不怎么疼,我去换……”

  “不用换衣服了,直接泡澡吧。”

  梁焕云说着,揽着季央的腰,把要起身的人直接抱在了怀里,站起来下楼,继续道:“都说通了,来日方长,不差这一次。”

  季央揽着梁焕云的肩,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子,总觉得有点……理亏。

  他抬起头看向抱着自己的人,嗯——大佬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帅气,这么出色的、这么好的人是他的,目光只注视着他。

  好吧,是现在只看着他。

  对他来说不用去想以后,珍惜当下就好。

  这天摊开了沟通完,他确实有好好吃饭、好好锻炼,还稍微控制了下甜品的摄入,梁焕云承诺了游泳的时候会陪他,真就一次不落地陪了全程。

  所以稍微锻炼一下没那么难接受了。

  跟对的人在一起,无聊也能变得别有趣味。

  九月初的温度依旧不低,带着夏季将散未散的热度,晚上游个泳还是挺舒服的,再泡个澡堪称享受,睡得都更香香了。

  这天他懒洋洋地从浴室出来,只想往梁焕云怀里一窝去梦周公,但对方把他搂怀里之后没顺势躺下,还是靠坐在床头,并且把手机递到了他眼前。

  有点奇怪。

  他虚眯着眼已经开始犯困了,视线都没聚焦,嗓音模模糊糊又软绵绵的,“什么?你念我听吧。”

  梁焕云搂着季央,神色有几分莫名,他知道谭家那边一直在查当年的事情,现在总算是到时候了。

  他偏过头贴着季央的头发,放低了声音道:“你大哥发来的消息,说当年医院到底发生了什么全都查清了,周末约了两家人见面,把事情说开,商量下这事儿怎么处理。”

  听到这话季央僵了下。

  他就知道这茬早晚躲不过去。

  谭家知道了孩子被交换,不可能当没发生过,要认他,也一定会追究当年的事情。

  他闭上眼,好一会儿才重新放松下来,声音里透着点冷淡和嘲讽,“时间没办法倒流,查清楚了也改变不了现在的事实,而且把两家人聚一起能商量什么,是看林欣彤犯了什么罪还是怎么着?

  “他们爱聚就聚,我不去。”

  梁焕云放下手机,揉着季央的手指,缓声安抚道:“是个清算和交代,过去的事儿处理好了才能好好地往前走,那件事改变了你的人生轨迹,对谭家来说一样是过不去的坎儿,大坎儿,不管犯了错的人会付出什么代价,她的错到现在都没必要再隐瞒。

  “而且你不想看看谭钰是怎么面对亲生父母的?你说他会不会认季家那俩?

  “就算是看个热闹。

  “我跟你一起去,不管怎么说没人能再欺负你、让你受委屈,你不想原谅的,谁来搞道德绑架都不行。”

  季央心里烦乱,他单方面跟林欣彤和季博平都摊过牌,他痛恨这两人,也绝对不可能选择原谅,再说什么没有意义,可谭家人呢?

  这个坎儿他已经是过不去了,但其他人还有机会。

  比起看热闹,他更想他的父母兄长能迈过这道坎。

  他回握住梁焕云的手,略有些疲倦道:“那就去吧,这段时间考虑下来,我还是觉得不跟谭家人走太近比较好,正好趁着这次机会把话说清楚。

  “谭钰肯定不愿意跟季家相认,那就好好做他的谭家小少爷,别总是惹事。

  “焕云,有你、有思远,还有我感兴趣的事业,这就挺好了,我的心不大,装不下太多的人和事,承载不了那么多感情。”

  不走太近……梁焕云想了想,仍然觉得有余地。

  他调暗了灯光,搂着季央躺下,还是从背后抱着人,又将垂耳兔兔塞到对方怀里,最后道:“先别这么快下定论,等见面后事情说清楚了再考虑考虑。”

  季央无声地叹息了一声,他已经是深思熟虑了。

  不过他没再反驳,梁焕云还存着侥幸心,那到时候一块儿给大家一个回应,把话说绝了就好,没事的,他可以。

  他能做到。

  一定能,必须能。

  周末这天他像往常一样去了公司,于他而言没有休息日这一说,约好的见面时间是在下午三点,而他从早上一睁眼就开始有些焦躁了。

  上午一直工作他还能控制得住不去想,放下工作就完犊子,跟梁焕云一起吃午餐时都开始走神了。

  他没法保持彻底的冷静。

  梁焕云没说什么,走神的人还在机械地吃饭,他夹什么吃什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乖了,那就先吃了饭再说。

  等放下碗筷,面对问他中午吃了什么的梁焕云,季央是一脸懵,压根儿不知道。

  梁焕云无奈归无奈,好说歹说哄着季央去睡了个午觉,尽管对方没睡着,但情绪好歹是稍微稳定了些,面对今天下午的事情,季央不管是焦虑还是紧张,他都能理解。

  设身处地想想,他能想象得到对方从小到大的不容易、委屈、艰难。

  而实际情况只会比他想象的更难。

  所以他倒是希望季央生气了就说,能发泄出来比闷在心里强,季家那夫妻俩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个比一个自私、欠骂。

  往会所去的路上季央沉默着,被梁焕云牵着走楼梯到了三楼的包间门口时,他的手心里都冒汗了。

  他下意识看向身边人,对方给他回了一个笑容,他怔了下,忽然就安定了很多。

  他不知道谭家打算怎么办,但要是最坏最坏的结果……他身边还有梁焕云,对方不会背刺他,是可以放心依赖的存在呀。

  他不是一无所有。

  这就是他今天迈进这个包间面对谭季两家人的底气。

  他轻轻勾起嘴角,转向包间门后笑容慢慢收敛,他展平嘴角,缓缓深吸了一口气,主动推开了包间门。

  来吧。